滇南的雨季,总是来得又急又猛。
攻陷大理城后第一个夏天,老天爷似乎格外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蒙自城头上,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的破棉絮,随时要挤出令人窒息的汁液来。
空气湿热粘稠,石板缝隙里的苔藓疯长,绿得发黑,踩上去滑腻腻的。
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混杂着街角马粪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闷得人胸口发慌。
这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并非全然来自天气。
城东那座矗立了百余年的文庙,朱红的宫墙在连绵的雨水中浸泡得有些发暗,琉璃瓦顶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唯有大成殿飞檐下悬挂的“万世师表”巨匾,依旧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庄严。
这里,是蒙自城的魂,是万千读书人心头的圣地,是礼乐文章、仁义道德在这边陲之地生根发芽的象征。
平日里,即使是最顽劣的孩童,经过门前也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
然而此刻,文庙前宽阔的泮池广场上,却弥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沉重得如同头顶欲坠的乌云。
几十个身着深蓝号衣的清兵,个个腰挎佩刀,面无表情地分列在宫门两侧,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们面前,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蒙自百姓。
有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有抱着孩子、面带惊惶的妇人,更多的是青壮的汉子,穿着粗布短褂,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和此刻无法言说的愤懑。
人群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块,无声地堵在文庙前,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声在湿热的空气中浮动。
不安像水底的暗流,无声却汹涌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宫门内,仿佛里面正酝酿着一场吞噬一切的雷暴。
宫门之内,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几个穿着沾满泥浆马靴、套着不合时宜的厚重呢绒外套的法国人,正围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仪器忙碌。
一个留着浓密八字胡、眼神锐利如鹰的瘦高个,正是法国工程师杜普雷。
他手里捏着一张摊开的蓝图,对着大成殿前那座巍峨的棂星门牌坊指指点点,嘴里蹦出一连串又快又硬的法语指令,声调里满是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
几个本地被临时征召来的苦力,面如土色,拿着粗大的绳索和撬棍,畏畏缩缩地站在牌坊巨大的石柱下,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脚下,是碎裂的青砖和散落的琉璃瓦残片。
“快!动作快!”杜普雷的翻译,一个油头粉面、穿着绸缎马褂的年轻人,用带着京腔的官话尖声催促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苦力脸上。
“杜普雷先生说了,这堆碍事的石头,今天必须清掉!铁路要取直,懂不懂?直!耽误了法兰西的大事,你们几个脑袋够砍?”
“使不得啊!大人!”一声苍老而颤抖的呼喊撕裂了这紧张的气氛。
老秀才陈砚斋,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从一群同样身着儒服、面如寒霜的士子中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白发萧疏,枯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衫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像一株倔强的老松,挺立在牌坊巨大的阴影下,正对着杜普雷和他身边那几个持枪的法国士兵。
老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指向那雕梁画栋、刻满祥云瑞兽的棂星门牌坊,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嘶哑变调。
“此乃我华夏文脉所系!孔圣先师栖灵之所!动此一砖一瓦,便是毁我蒙自文心,断我滇南教化之根!天理不容!祖宗不容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力。
几个年轻些的士子也忍不住向前一步,怒视着那些金发碧眼的闯入者,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杜普雷似乎被这突然的阻挠惹得更加烦躁。
他微微眯起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嘴角向下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他并未去看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老秀才,而是直接转向身旁那个一脸谄媚的翻译,冷冷地吐出一串法语,那语气,如同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翻译立刻挺直了腰板,对着陈砚斋和众士子,用更大的、带着威胁的嗓门喊道:
“老东西!杜普雷先生没工夫听你这些酸腐之论!什么文脉武脉?法兰西的铁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识相的赶紧滚开!再敢阻挠工程,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那几个法国士兵像是得到了无声的指令,哗啦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地将肩上背着的后膛步枪端平,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指向了牌坊下那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冰冷的金属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幽光,死亡的威胁瞬间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空气凝固了。
陈砚斋老秀才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那冰冷的枪口和无耻的威胁抽去了所有力气。
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支指向他胸膛的异国火器,又缓缓抬起,越过冰冷的枪管,看向牌坊后巍峨的大成殿,看向那高高悬挂、象征着文明传承的“万世师表”巨匾。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精神支柱被强行碾碎的极致痛苦。
“文脉……教化……天理……”老人喃喃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肺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头顶那块神圣的匾额,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荣光。
杜普雷彻底失去了耐心。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工程进度被打扰的纯粹厌烦。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挥开眼前的蚊蚋,对着翻译厉声命令:“动手!拆!”
“是!”翻译尖声应和,随即朝着那群瑟缩的苦力咆哮,“聋了吗?拆!给我砸!”
几个苦力被吼得浑身一哆嗦,在枪口的威逼下,终于狠下心肠,咬着牙,将绳索套上了牌坊那雕着蟠龙的石柱,举起沉重的撬棍,狠狠楔入石基与砖缝的连接处。
“住手——!”
陈砚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绝望的兽性。
这声凄厉的呼喊,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扭曲。
就在撬棍砸向石基、发出第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哐当!”——的瞬间,陈砚斋那枯瘦的身躯里,猛然爆发出一种与其年龄和孱弱外表绝不相称的、火山喷发般的力量!
他不再呼喊,不再争辩,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决绝的、近乎燃烧的疯狂光芒!
他像一颗被点燃的流星,又像一道扑向烈焰的飞蛾,用尽毕生的力气和全部的愤怒,朝着牌坊那根最粗壮、刻着“万仞宫墙”字样的蟠龙石柱,一头狠狠撞去!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灵魂震颤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声音是如此实在,如此恐怖,仿佛不是撞在石头上,而是撞在了一面巨大的皮鼓上,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撬棍悬在半空,士兵的枪口僵直着,杜普雷脸上那抹惯常的傲慢也瞬间冻结,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陈砚斋的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软软地、无声地沿着冰冷的石柱滑落。
他额角撞开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鲜红粘稠的血,如同决堤的赤色溪流,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花白的鬓发,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青色衣领。
那刺目的猩红,更是以惊人的速度,顺着石柱上蟠龙狰狞的鳞爪,向上蔓延、流淌,滴滴答答,溅落在石柱根部散落的琉璃瓦碎片上,也溅落在牌坊基座旁湿润的泥土里。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几滴滚烫的鲜血,竟被撞击的力道高高甩起,如同带着诅咒的赤色雨点,“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地溅落在头顶那块高悬的“万世师表”金漆匾额之上!
那一点猩红,在肃穆的金光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妖异,像一只泣血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死寂!
广场内外,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血滴落地的声音,“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文庙内外,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陈老先生——!” 牌坊下,一个年轻的士子最先反应过来,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悲鸣,连滚带爬地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老人。
其他士子也如梦初醒,悲愤的怒吼和恸哭声瞬间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整个庭院:
“杀人啦!法国佬杀人啦!”
“畜生!禽兽不如!”
“血溅圣匾!天理何在啊——!”
这悲愤的狂澜瞬间冲垮了宫门。广场上那如墨块般沉默凝固的人群,被这血溅圣地的惨景彻底点燃!
惊愕、恐惧,瞬间被滔天的愤怒所取代!无数双眼睛变得赤红,无数个声音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狗日的红毛鬼!偿命!”
“跟他们拼了!”
“冲进去!救先生!护文庙!”
人群像狂暴的怒潮,瞬间冲开了清兵那本就松散的警戒线。
愤怒的百姓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洪流,裹挟着惊惶失措的清兵,汹涌地冲进了文庙的宫门!卖菜的汉子扔掉了扁担,茶馆的伙计抛下了茶壶,妇人抱着孩子也冲在了前面,他们操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石块、扁担、断裂的桌腿,甚至只是赤手空拳,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扑向那些惊呆了的法国人和他们的走狗翻译!
“拦住他们!开枪!快开枪!” 翻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都变了调,连滚带爬地躲到杜普雷身后。
那几个持枪的法国士兵也慌了神,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如同疯虎般赤红着眼睛的百姓,那冰冷的纪律瞬间被本能的恐惧击溃。
他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几声刺耳的枪响在混乱中骤然爆开!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肩膀猛地爆开一团血雾,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但这血腥的镇压,非但没有止住怒潮,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红毛鬼开枪杀人啦——!”
“为陈先生报仇!为乡亲报仇!”
“杀光这些畜生!”
更大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般压来!倒下的伤者被后面的人流瞬间淹没。
无数双手伸向了那几个开枪的士兵。有人死死抱住了士兵持枪的手臂,有人用扁担狠狠砸向他们的后背,有人则直接扑上去,用牙齿撕咬!
士兵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后膛快枪,在这人贴人、人挤人、彻底陷入癫狂的人海漩涡中,竟成了笨拙的烧火棍!他们被无数愤怒的躯体死死缠住、挤压、推搡,连重新装填子弹的空隙都没有。
一个士兵的枪被硬生生夺走,另一个士兵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拳头和鞋底如同雨点般落下。
杜普雷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他那身考究的呢绒外套被撕开了口子,脸上也挨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泥块,狼狈不堪,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傲慢与镇定,只剩下满脸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带来的勘测仪器被愤怒的民众掀翻在地,昂贵的玻璃镜头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碎裂成齑粉。
整个文庙,彻底变成了愤怒的火山口。悲鸣、怒吼、惨嚎、枪声、打砸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将蒙自城上空那沉甸甸的铅云都似乎要撕裂开来!
这场风暴的中心——那根染血的蟠龙石柱下,陈砚斋被几个士子小心地抬到了一旁。
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如游丝,额头的伤口仍在汩汩冒着血泡,将身下的青石板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年轻的士子们围着他,有的撕下自己的衣襟徒劳地试图止血,有的则跪在一旁,看着那溅在“万世师表”匾额上、正缓缓向下流淌的鲜血,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陈公……陈公啊……” 一个士子抚摸着老人冰凉的手,声音哽咽破碎,“学生无能,护不住圣庙,护不住您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眼神精干的汉子,如同泥鳅般灵活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了这群悲愤欲绝的士子身边。
他迅速蹲下,飞快地扫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陈砚斋,压低声音,对着其中一位看起来是领头的中年士子急促地说道:“张先生!巡抚大人已知悉此地之事!大人有口谕:‘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 切记!切记!保重有用之身!”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迅速起身,再次消失在愤怒喧嚣的人潮之中。
那张姓中年士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总督衙门的方向,眼中悲愤的泪水瞬间被一种复杂的光芒所取代——有震惊,有领悟,更有一种沉重的、豁出一切的决绝。
“诸位同窗!”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陈公以血醒世!圣匾蒙尘!此乃我辈读书人奇耻大辱!罢市!守庙!不讨回公道,不保全文庙一砖一瓦,我等便跪死在这圣贤阶前!让这蒙自城,让这天地神明,都看着!”
“罢市!守庙!”
“跪死阶前,以谢先师!”
悲壮的呼号在血与火的混乱中响起,迅速点燃了所有读书人的心火。
他们不再徒劳地去冲击那些被围困的法兵,而是相互搀扶着,整理着被撕破的衣冠,脸上带着泪痕和血污,眼神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