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硝烟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大理城的上空,几乎要凝成铅灰色的云块。
城墙豁开巨大的口子,砖石碎块混杂着焦黑的木头和扭曲的金属,无声地诉说着最后时刻的惨烈。
云贵总督刘岳昭勒马立于这残破的瓮城之下,深紫色的补服溅满泥点与暗褐色的血渍,他望着眼前这片狼藉,眉宇间那因胜利而短暂燃起的火焰,此刻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凝重所取代。
持续十八载的滇黔回乱,终是在他手中画下了句点,但这代价,是满目疮痍的城池,是十室九空的村落,是深深刻入这片红土地里的累累伤痕。
“大帅!”一声清越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巡抚岑毓英大步流星地穿过弥漫的烟尘,枣红色的官袍下摆被他利落地掖在腰间,露出一双沾满泥泞的官靴。
他脸上同样带着激战后的倦色,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扫过废墟时,没有丝毫的悲悯,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亟待重整河山的迫切。
“杜逆授首,余孽溃散,滇西……终于干净了!”他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在死寂的废墟间回荡。
刘岳昭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岑毓英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这位搭档雷厉风行,手腕刚硬,正是他治乱的绝佳臂助。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毓英,内患虽平,然百废待兴。滇黔百姓,苦战乱久矣!你我戮力同心,首要之事,便是这战后重建。”
他抬手,指向城外隐约可见的苍山洱海,“屯田垦荒,兴修水利,畅通驿道,再开矿务……当使这残破之地,重现生机!”
一个庞大而具体的战后复兴蓝图,在他胸中激荡。他仿佛已经看到荒芜的山坡重新披上绿装,干涸的河渠再次流淌清泉,商旅络绎于新辟的驿路之上。
“正该如此!”岑毓英眼中精光更盛,声音斩钉截铁。
“大帅所谋,乃固本培元之策!下官即刻着手,清丈田亩,抚辑流亡。滇西多矿,尤以铜锡为富,此番定要大力整顿,使其利尽归朝廷,惠及万民!还有这大理城,需得尽快规划重修,使其成为滇西锁钥,永固金汤!”
他的话语快如连珠,每一个字都透着雷厉风行的干劲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两人并辔缓缓而行,马蹄踏过瓦砾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他们低声交谈着,规划着如何分配有限的库银,如何调拨疲惫的兵勇参与农垦与工役,如何招徕流散四方的工匠与商贾。
一种共赴时艰、再造乾坤的豪情,在硝烟未散的废墟间悄然弥漫,暂时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昆明,云贵总督衙署。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新沏普洱茶的温润香气,与城外战场的血腥硝烟恍如隔世。
刘岳昭端坐于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已被分门别类整理妥当。
最上面摊开的,正是岑毓英遣快马呈上的《滇西善后暨振兴方略》初稿,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条陈清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
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正待在那份关于重修大理城垣、疏浚洱海入水河道的条目旁批下“准行”二字。
“大帅!”一声急促的呼唤撕裂了书斋的宁静。
帘栊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随之涌入。
岑毓英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他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全然没了往日那份挥斥方遒的意气。
他手中紧紧攥着几封插着染血雉羽的文书,那代表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羽毛凌乱,犹带风尘。
他几步抢到书案前,将文书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一阵轻颤。
“腾越!猛卯!班洪!”岑毓英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每个字都带着金石摩擦般的锐利,“野人山一线急报!英夷洋枪队,驱使我边地土民如犬羊,强占我沿边村寨数十处!竖立界桩,悬挂米字旗!更有甚者,竟敢炮击我边境哨卡!”
他指着其中一份文书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刘岳昭执笔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准行”二字之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污渍。
他抬起头,眼中那筹划建设的专注光芒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陡然升腾的怒火。
他放下笔,没有去碰那污损的字迹,而是缓缓拿起最上面一份染血的文书,展开。
薄薄的桑皮纸上,字迹潦草,力透纸背,描述着英军如何悍然越界,驱逐世代居住于此的景颇族、傣族边民,如何焚烧寨子,如何用快枪射杀敢于反抗的土练。
书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岑毓英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那份关于大理城垣重建的方略,静静地躺在墨渍旁,显得遥远而苍白。
“岂有此理!”刘岳昭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他霍然起身,绕过书案,大步走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滇省舆地全图》。
目光如炬,死死盯在西南角那片犬牙交错的崇山峻岭——野人山一线。
腾越、猛卯、班洪……这些熟悉的地名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趁我兵戈甫定,元气未复,竟行此趁火打劫、强取豪夺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岑毓英也跟到地图前,他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指着另一份来自东南的急报:
“大帅,南边亦不得安生!广南府、开化府急报!法夷炮舰数艘,已抵我北部湾海面,游弋巡弋,虎视眈眈!更有法夷兵弁乔装商贾,潜入我滇越边境村寨,刺探道路,测绘山川,其意不善!”
他手指重重戳向地图上临安府(今建水)以南那片蜿蜒曲折的边界线,以及广袤的北部湾海域。
“法国人……”刘岳昭的目光从野人山移到南部湾,再扫过漫长的滇越边界,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刚刚熄灭的内战烽烟,转瞬间就被外洋列强的炮舰和洋枪重新点燃。
云南,这块刚刚挣脱了十八年血火煎熬的土地,尚未喘息,又被推到了新的、更加凶险的风口浪尖。
建设滇黔的蓝图,在赤裸裸的武力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报——” 一个更加惊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总督衙署的戈什哈统领马彪,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经百战的汉子,此刻却面色煞白,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沾满泥土和污血的牛皮包裹,包裹的缝隙间,隐约可见几卷文书一角。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启禀大帅、抚台大人!大理城破时,清理伪帅府废墟,于……于杜逆文秀卧榻之下密室中,掘得此物!”
马彪双手高高捧起那沉重的包裹,仿佛捧着烧红的烙铁。
包裹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散发出泥土、血腥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怪异气味。
书斋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刘岳昭与岑毓英的目光如同四道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那包裹上。
“打开!”刘岳昭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
马彪粗糙的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沾满污垢的牛皮。
包裹内里,是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油布被小心翼翼地揭开,露出里面保存相对完好的纸张——是上等的西洋道林纸,印着繁复精美的暗纹,与清廷惯用的桑皮纸或宣纸截然不同。
纸张边缘沾染着黑褐色的污迹,似是干涸的血迹。
几份文书被小心地取出,摊开在刘岳昭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
岑毓英一步抢上前,俯身细看。文书抬头赫然是醒目的花体法文和英文,下方则是工整的中文誊抄。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文书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
“怒江以西……片马、江心坡……所有金矿开采权……永属英吉利东印度公司……”
岑毓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般的寒意,如同念着地狱的判词。
“滇南……自蒙自起,经临安、建水、石屏……至思茅……修筑铁路之权……及其沿线十五里内矿产、林木……尽归法兰西远东公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饱含着滔天的愤怒与难以置信的屈辱。
“割让……怒江以西……野人山南麓……土地予英……”
“开放……滇南蒙自、蛮耗……为法国通商口岸,法船可自由航行红河……”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云南的膏腴之地,噬咬着国家的筋骨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