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铜罄声漫过飞檐时,宋弋择的皂靴终于踏上大雄宝殿的青石板。
三百六十级石阶浸透冷汗,月白中衣黏在脊背上,冕旒下的脸庞泛着潮红。
他按住微微发颤的膝盖,指腹擦过殿前蟠龙柱上的苔藓——那是谢淮钦方才搀扶时,掌心留下的湿润痕迹。
住持白眉微动,捧起鎏金托盘。
十二根檀香在晨雾中泛着微光。
宋弋择扯松领口系带,喉结滚动着接过香烛,火苗映得他眼下乌青愈发浓重。
长明灯在穹顶摇晃,青烟缠绕间,宋弋择屈身点燃檀香,火苗燎得指节发疼。
他望着香灰簌簌落在盘龙纹袖摆,忽想起童谣里的唱词,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三跪九叩间,膝盖重重磕在蒲团上,惊起满地尘埃在光柱里翻涌。
"朕代万民祈愿——"
他喘息着将香插入鼎炉。
汗珠坠在青铜沿上碎成星子。
"愿河清海晏,五谷丰登;愿朝堂清明,臣工尽忠;愿边关无战事,百姓无饥寒..."
三跪九叩间,山风卷着檐角铜铃撞进祈愿,住持敲响木鱼时,宋弋择望着功德箱前翻飞的红绸——不知哪个香客私藏的龙纹黄绸露出半截,在晨光里晃得他眼晕。
他撑着案几起身,袍角扫过满地香灰:"礼成。"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暮色漫过御阶时,宋弋择已倚在车辇软垫上,望着谢淮钦率群臣长揖辞行的身影。
他阖眸靠向绣着四爪蟒的锦枕:
"回宫。"
檐角残阳掠过那下颌绷紧的线条。
将那抹猜忌的阴影。
深深烙进暮春的晚风里。
戌时三刻,更鼓惊起檐下宿鸟。
暮春的夜雾漫过偏院,谢淮钦独自归来。
林苑与影风见其,忙从石凳上起身。
前者灰布短打束着利落绑腿,腰间缠着仿御史台纹样的绦带;后者黑衣隐在廊下,袖中刀柄泛着冷光。
林苑上前开口道"大人这步棋当真凶险。"
"那老狐狸昨日举荐车夫时。”
“老周虎口的剑茧险些露了破绽。"
谢淮钦不语,只身来回踱步思量着:
“昨日王崇之在御前"忧心圣驾安危"。”
“力荐老周入值御辇,却不知此人正是自己埋在御史府内的死士。”
"越是寻常处越易疏忽。"
他缓缓浅笑开口道:
"御史大夫怎会想到,每日喂马的仆役。”
“能将童谣传唱时辰算得分毫不差?"
说罢抬手虚引,示意让二人随其进房内。
片刻后,雕花木门"吱呀"闭合,影风旋身闩好门闩,谢淮钦立在窗前道:
"影风,孩童一事如何?"
"全赖大人神机妙算。"影风单膝跪地。
“几日前王崇之要借童谣生事。”
“属下已将唱曲孩童换作咱们的人,更教摊贩携带之物皆绣御史台白鹇纹。”
"今早御驾行至市集,老周故意勒马缓行,陛下掀帘时,卖菜贩对面的中年汉子便将白鹇纹露出。”
林苑自袖中取出染血粗布,上头歪扭的朱砂"王"字在烛火下泛着诡谲的光:"那些小儿还学着御史府账房先生的腔调,嚷着"王大人赏钱唱曲",市井人哪分得清真假?"
谢淮钦上前将影风扶起时想起白日里梵音寺中,圣上跪拜时汗珠砸在蒲团的声响。
那时王崇之紧随其后,袖中白鹇纹帕角不偏不倚掠过御驾。
"王崇之想借童谣断我羽翼。"
她抬眼,眸光冷如寒星。
"却不知自己每落一子。”
“皆成了咱们棋盘上的活眼。”
“顺天府何时呈账册?"
"寅时三刻,恰在早朝前。”
影风展开带火漆的密信。
"老周已在御马厩备下惊马之。”
“明日早朝,王御史怕是连宫门都难入。"
林苑与影风对视一眼,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两柄出鞘的剑。
玉印"燮理阴阳"四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窗外槐影摇曳,似有童谣声穿透夜色:"淮水深,丞相行..."
谢淮钦搁下狼毫,墨香混着夜露漫过案头,信笺上"慈宁宫掌事姑姑亲启"
几字尚未干透,她忽望向廊下候命的影风:"可还记得十年前的无面女案?"
黑衣暗卫瞳孔微缩道:"记得。”
“那艺伎阿沄的孪生姐姐-阿珂。"
"不错正是!”谢淮钦温声道。
"当年将她送往临安李神医处,五年前已能开口说话,如今的"慈宁宫徐姑姑",便是经郡主亲自调教、换了户籍文书的阿珂。"
林苑倒茶的手顿了顿,青瓷盏撞出轻响:"难怪太后近年愈发倚重徐姑姑,原是大人布的暗子。"
谢淮钦执起信笺就着烛火烘烤,火漆印在热气中缓缓浮现:"王崇之的外甥女封淑妃那日,阿珂便传来密报——他每月十五都托宫人送鎏金香囊入宫。"
她轻笑,袖中滑出半枚鎏金蝴蝶。
与案头密信上的纹样严丝合缝。
"御史大夫怕是忘了。”
“太后最恨外戚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