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童年,是在川中乡下的甘蔗林青竹海里,度过的。
淡黄色的稻草房,青青的竹林,“空咚!空咚——”沉闷的拉扯风箱声,生产队口的老橙树,起早贪黑在青河拉船的大舅,爱唱歌、背着她乱跑乱疯的小舅,慈祥宠她的外婆,对天空笑对竹子自言自语的外公,还有青妈,都装在她美丽温馨的童年里。
萧梦迪,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小梦迪一来到五小队,就立刻成了队里的宝贝珠子。
她一岁来外婆家时,外婆的乳房早已干瘪,小舅舅还没娶媳妇,大舅娘还没生娃娃。她又死活不肯吃饭,牛奶粉调的奶浆装在奶瓶里,不吃。小鬼头精,非要吃人奶!
于是,外婆就以帮那些有奶娃娃的家里做鞋子、鞋垫,换东家几口西家几口奶吃,一直吃到两岁。
外婆做的鞋子,特别是用花花绿绿碎布头做的那一双双五颜六色针脚细密、结实漂亮的鞋垫,远近闻名。然而,她长大后,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外婆是享过大福的人,曾是遂宁县里有名的美人,那张烫发白底蓝蜻蜓旗袍的照片,曾高悬在县照相馆的橱窗里。解放后,外婆家的田产被没收,分给队里的穷人,当然,生产队也给外公外婆家里留了一份与其他人家一样数量的土地——每人八分地。外婆也只得,下地干活了。接着,在县城教书的外公,在一次青河的翻船事件后疯癫,全家的生活重担,便压在了外婆柔弱的双肩上。
队里头,奶着孩子的嬢嬢、媳妇们的奶头都塞进过小家伙的嘴里。叨上人的奶头,小家伙才安静了。两岁时,好不容易断了奶,小家伙还离不开奶头,外婆惯适她,便用自己干瘪的奶头让小家伙过嘴瘾。三岁了,一不让她含奶头,便满地打滚。后来,渐渐省些人事了,才停的。事后,小家伙一干了点什么错事,别人就用这事羞她。
小梦迪吃了百家奶长大,嬢嬢、媳妇们爱她机灵,每每逗她耍:“迪妹崽,二回你长大了,还记不记得你外婆,给你外婆兑不兑钱?”
小梦迪总是歪着小脑袋,摇晃着外婆用红毛线给梳的冲天小辫,认真道:“哪们不记得?兑,给外婆兑好多好多钱!”
“到底好多?”
“一百!”在她那幼小的心灵里,一百是个了不起的大数字。
那些嬢嬢、媳妇们嘻嘻哈哈地:“那,迪妹崽记不记得我?给不给我兑?”
小梦迪总是拍着小手,高叫:“记得,记得,都记得!给你们每个人兑九十块!”
“哪们才九十块?你还吃过我们的奶奶,外婆没得奶给你吃,你倒给她兑一百?”女人们假装嗔怪。
小梦迪摸摸小脑袋,点点头:“好,给你们都兑一百块!”像是很大方。
小梦迪的干娘们眼泪都笑出来了,抢着狠劲亲小家伙,总像是亲不够。
陈老婆婆门前没得橘子树、广柑树,倒是长着一棵一两人才能合拢过来的老核桃树,有的枝条待结了核桃,七八岁的娃儿妹崽都能踮脚够到。
核桃树边上,还站着几株花椒树,满树星星点点的青花椒,过了五黄六月,便是满树的红点子,空气里飘散着麻麻的花椒香。
冬日的清晨,天还没亮透,毛娃子、菊秀就站在花椒树边喊小梦迪一起捡粪去了。
其实,小梦迪本用不着捡粪的,只是想和小伙伴们呆一块罢了。她看看外婆还没睡醒,便溜进灶屋里,踮起脚尖,轻轻掀开灶台上锅里的蒸笼,里面躺着七、八个昨晚剩的煮红苕,早晨起来热一热,便是一家六口的早饭。大舅虽然成亲几年了,还没分家,大舅娘也不晓得咋搞的,还没生出娃娃。
她摸出来两根冷红苕,看了看,又放回去一根,摸了半天,拣出一根小一点的来,揣在怀里。她又在灶屋角拿了个小竹筐,悄悄地从灶屋的偏门,溜出去了。
冬日川地的上空,时时笼着薄薄的的一层雾罩。可是,菊秀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小梦迪脖颈里显眼的新围巾。
“迪妹崽,这新围巾,你妈寄来的?”菊秀眼里好生羡慕。
“不,是我大舅舅买的!他昨天多拉了几趟船,多挣了一角钱二分钱。”
菊秀低下头,盯着自己粉白花布衣摆上的一块蓝补丁、浅蓝裤子两膝盖上一边一块的深蓝补丁,发愣。小梦迪的红花衣裳,蓝布裤子,没一丁点补丁。
毛娃子,梦迪喊的毛娃子哥哥,比她大两岁,倒不在意,他脚上是一双没了后帮的黑布鞋。
拐上小路,天还灰蒙蒙的,半空里,已经有了“哐当哐当”扯风箱的沉闷声响。
小梦迪从怀里摸出两根冷红苕,小根的,整个递给毛娃子:“毛娃子哥哥,给你的。”
毛娃子毫不客气地接了,狼吞虎咽起来。
大根的,小梦迪齐着中间掰成两半,一半向菊秀递过去:“拿上,我晓得你也没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