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家奶

晚霞照着静静的青河，把这条“汩汩”流动不见头尾的东西向大河，染成了一片橘红。

长长的河堤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暮秋凉风拂着她头顶正中一个鸡毛毽似的栗黑冲天小辫，一双灵秀的黑亮大眼盯着远方河堤下的渡口。唉，还没有大舅舅的影子！

暮色上来了，附近生产队上空罩着一层淡淡的蓝烟，鸡狗的喧闹声低下去了，远处的竹丛也变成墨色了。河草的气息漫出堤岸，西天一片火红，摆龙门阵的人出来了，提着小板凳，或蹲在门槛边。

小女孩看一眼斜前方，再低头玩一阵子从河滩里捡来的石子儿，冲天辫周围四散的细黄发便随晚风飞扬。

终于，河堤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隐隐上来了三五个疲惫的身影。哈，在遂宁城边青河拉船的大舅舅，回来了！小女孩蹦蹦跳跳着，迎了上去。

“咦，梦迪，哪们这么晚了还没落屋？”走在头里的，是一个白皙英俊清瘦中等个的青壮农民，他弯腰抱起小女孩，一身发白的旧蓝布衣裤上打着几个大小不颜色深点的蓝布补丁。

“大舅舅，哪个喊你自己这么晚才回来？！”小梦迪环着舅舅脖颈，调皮地眨着眼睛，随即又凑到舅舅耳朵上，“下午我和秀秀、毛娃子他们到队里不要的花生地，挖了一罐子花生！队里没把花生挖干净呀，好给大舅舅回来下酒吃！”

“梦迪妹崽小气鬼，哪们不喊你三舅舅也来吃啊？”梦迪隔房瘦高的三舅舅打趣，“瞧，梦迪妹崽，我给你带啥子了？”三舅大手掌里拖着四五个黄澄澄的李子。

梦迪眼瞅着李子，娇笑：“哪们不给？”其他人赶忙凑趣，“给不给我？”、“梦迪妹崽，给不给我呢？”小梦迪一迭声地：“给，给，给！都给！”

“梦迪，今天舅舅多拉了几趟船，给你买了条花围巾！”大舅刘竹光腾出左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包。小梦迪打开一看，是条绿底子、红黄两色细格的细长围巾！顿时，兴头得搂在胸前不肯撒手。

“大舅舅，我要下来自己走！离我们五小队，还有两里路呢！”梦迪望着舅舅疲惫的脸，懂事地说。

“听话，不动！舅舅不累。”

“大舅舅，今天我们队里又跑出去一个！四伯妈给外婆说的，跑XZ了，好远哟！我也不晓得，为啥子洗个衣服还要跑好远？是不是比过了河还远？舅舅，你猜是哪个？是云姐。”

“唔。”舅舅鼻子里简短哼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暮色，越来越沉了。“呱——呱”，田野里，田鸡该登场了，西天也不红了。河滩里有男人扯着嗓子，在兴兴头头唱着什么歌子。

小梦迪并着几个拉船人的身影，消失在河堤尽头。

真正的夜色，升上了天。

夜幕下，青河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永胜公社八大队五小队，和四川其他地方一样，一年四季，树是青的，小河哗哗地淌着流水。土地里，青黄、青黄，轮着转，一年四季都没空闲过，土地金贵得很。

三百多户人家的淡黄色茅屋挤着茅屋，留下几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做路呢，偏又被那湿乎乎垫猪圈的稻草铺上了，晒干后，二回还好垫窝呢！行人走路，只好瞅准那臭烘烘的稻草空隙，三步并两步，宛如小孩子们玩跳房子。

家家户户门前房后，都站着几杆青竹，几株橘子树或是广柑树，有片巴掌大的菜园。房门口几米远的地方，就是生产队里的麦田、胡豆田或是花生田了。队口，站着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橙子树。秋天里，伞形的墨绿色树冠上便缀满一颗颗小灯笼样的金色橙子，那情景，馋煞人。

农闲时节，日头子亮晃晃了，人们才肩起把锄头，三三两两，向队里的田地走去。两三个钟头，又晃回来了，三三两两地凑做一堆，摆龙门阵。不解内情人，还道四川农民干活好耍——轻松。问起来，他们倒是苦笑：好耍，是好耍，可肚皮填不饱哇！那么点地，这么多人，上哪找活路干呢？！

好在五小队落在平坝头，离遂宁县城又只有六里多路——渡过青河，不出四五百米远，就是遂宁城了。有能耐的，没事干时，便到外头找点活路干：拉船，或是到遂宁城里打点零工，还能赚回个油盐火柴钱。

队口不远的三间稻草房，是陈月珍老婆婆的。她男人刘知秋在解放后的第二年春，去遂宁城里县中学教书，家里日子还是蛮好过的，在队里算是上等日子。

只可惜，1958年春，青河发大水，刘知秋下班回家坐渡船，碰上翻船，掉进青河，救起后，神经受了刺激，常常自言自语，并不时地仰天哈哈大笑！因此，队里人称之刘癫子。

刘知秋虽有些疯癫，心里也还有些明白，还留得一手好字，平常还能干点活，剁个猪草、扯个风箱什么的。陈老婆婆也没有一点嫌厌的样子，五十多岁的人了，自然懂得生活的艰辛。

陈老婆婆膝下有一个大女儿，两个儿子。其实，大女儿上头，本有两个男娃儿，都是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大儿子和小儿子之间，还有一个女娃娃，也早夭了。

小梦迪，就是陈老婆婆的外孙女，大女儿的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刚成家没多久，小的一个尚未结亲，只有十七岁。

陈老婆婆屋里头，日子比别个屋里过得松活些，还在于大女儿月月从XJ兑三十块钱、三十斤全国粮票回来。三十块，不是个小数目啊！小梦迪放在外婆家，一来是女儿女婿两口子工作忙，看不过来；二来是XJ粗粮多，细粮少，不像这里，只要有钱，啥都能买到！就是黑市上的东西要贵些，把娃娃放这江南水乡养养，可以吃点好的。小梦迪刚满周岁，就由她大舅从XJ背回来了。

很长一段岁月里，对萧梦迪来说，外婆比母亲，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