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奔

刘竹影戳戳他的额头：“你有功，还不快自己去把灶上锅里热着的饭菜端出来吃了！”

“还是你功劳大，把娃娃照顾得好”他“嘿嘿”几声，又到外屋忙去了。

“全连男同志，赶快到俱乐部门前集合！”高音喇叭突然在连队上空响起，是白武德的声音。

上个月，石副指导员调到场里十八连当连长，听说，与场部新调去的指导员搭档。十八连，是离场部最偏远的连队，据说，这个连的领导一向不一般。石副指导员是宁波人，学历不低，高中生，61年进疆，资格也蛮老。新去的指导员是北京人，而且，是难得的大学生。

白武德是上海青年里进步最快的，场里同意连里意见，由他暂时接替了石副指导员的工作。

小圆桌前，萧长元停止了“唏溜唏溜”喝包谷糊糊的声音，神情有点紧张：“不知道又出啥事了？”

坐在一边缝一件小花衣服的刘竹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管咋样，你莫打人！上回，高司务长叫周薄毅打了耳光！造孽呀！人家老婆第二个娃娃都快生了！”

“高司务长，也没吃亏！高司务长不是一拳把周司务长鼻血打出来了？！再说，你看我啥时候骂过一个人？别说打人了！”

“啥子狗屁周司务长？！叽嘎的男人，能是好人？！我看他把人家高司务长搞下去后，伙房的包谷馍馍，刚开始二三个月，馍馍好像是大了一点！现在，哼，我看是，一点也不大了！嗯，你还是当你一贯的老好人！在外头不要惹事！早点回来。晚上，我打算把兔子炖了。”

“哎——”，萧长元推开半碗糊糊，扣上帽子，应了声，消失在门外。

屋里，洒着昏黄的灯光。灶台上，铁锅里“咕嘟”地冒着白气，空中弥漫着浓浓的兔肉香。窗台上，空罐头瓶里养着一棵黄绿色的白菜心。

刘竹影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左手拍着怀里的小丫头，右手拿着根细红柳枝，在熏得黑糊糊的灶门上胡乱画着，地上落了一溜黑粉。

她扭头看看窗外，天已黑透了。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将小梦迪放回床上。回到外屋，掀开左隔墙一个湖绿色的纱帘，从长方形墙洞里，拿出一只小绿花搪瓷碗，一把亮晶晶的小铁勺，舀出几块雪白粉嫩的野兔肉，盛了半碗鲜汤，扣上锅盖，仍是微火炖着。

床上的小梦迪，见了冒着热气的碗，“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要抓。她忙扯了一丝肉，塞进女儿小鸟般张开的小嘴里。然后，把小丫头用棉被裹紧，一边一个用枕头挡着，她坐在床沿，喂半丝，自己吃半丝。

梦迪咂着油亮的小嘴，等不及妈妈的下一丝了，“嗷嗷”叫着，舞着两只小手，探身朝碗里抓去。她干脆不吃了，一丝丝肉，溢着诱人的香味儿，全进了小家伙嘴里。

门外，尖厉的西北风掠过夜空，发出颤响…

暖融融的冬阳下，俱乐部墙上刷了新标语：保卫王恩茂！打倒黑武光！他们一师是保王恩茂的，二师是保黑武光的。

地上只剩下了残雪，有的稀烂，有的结成了透明的薄冰。几只母火鸡，“赫勒赫勒”地挺着胸脯，乍着扇子般的灰黑色尾巴，仪态万方地在公路上散步。一群白鸡和芦花鸡，则趴在凉棚外围的干红柳柴堆边晒太阳，发出惬意的“咕咕”声。

小梦迪脸憋得通红，把了半天，又喂了一奶瓶温开水，可还是拉不下屎！小家伙急得“哇哇”直哭。刘竹影手忙脚乱，毫无办法，只得把女儿放在床中心，掖好被子，锁了门，匆匆朝俱乐部对面的医务室走去。

忽听前面有人喊：“小四川，干啥去？”

一抬头，是八个馍馍，抱着个襁褓朝这边走来。

她拨弄着襁褓里红胖胖的小脸蛋，埋怨道：“小文格才四个月，你就成天抱着在外瞎跑！小心感冒发烧！”随即叹了口气，“昨夜，我这馋嘴丫头野兔子肉吃多了，今天拉不出屎了！这不，准备去医务室找卫生员，看她有啥法子？”

“俺文格呀，经冻！天天捂家里，才要闹病哩！”八个馍馍大声武气地笑着，接着，撇撇嘴，“找卫生员？王利调到场部三医院了，这个新来的佘雯比王利还不如！她自己的娃娃还没从肚皮里爬出来哩！再说，医务室门都锁了，哪有她鬼影子？走，俺去看看！”

八个馍馍坐在小板凳上，把着小梦迪。

刘竹影蹲着，按照八个馍馍的指导，先把一小条肥皂在水里蘸湿，慢慢伸进肥嘟嘟的小屁眼轻轻捅着，然后，右食指小心伸进去，一点一点抠着！小家伙“嗷嗷”乱踢蹬着，又换上火柴棍，一点一点往外掏。

约莫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小梦迪终于安静地坐在床上，好奇地盯着对面躺着、不哭不闹的可爱小妹妹。

不远处马号前面的那棵老胡杨，光秃秃的枝干沐浴在昏红的霞光里。刘竹影带着倦意的笑容，在水盆里用肥皂搓洗着手。

八个馍馍坐在桌前，大口吃肉喝汤，还不停地说：“香惨！香惨了！俺那老头子，除了吃饭干活跳忠字舞，啥都不会！哪像你们老萧，劳动吃得苦，还又勤快，捞鱼夹兔子，啥都会干！”

刘竹影在灶前坐下，拨拉着红红的火炭：“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老头子要是当了连长，我做梦都要笑醒！喝凉水都是甜的！唉，昨天傍晚走的，到现在，肉都热烂了，还没他人影！”

“俺老头出门时说，他们好象去场部了！”

“同志们，快快转移呀！红二师的人要打过来了！”突然，大喇叭里传来叽嘎惊慌刺耳的声音。她俩愣了片刻。

八个馍馍扔下碗筷跳起来：“还愣着？收拾点东西快跑！”话音未落，早抱起小文格窜出了门。

顿时，连里南腔北调的女人咋呼声，孩子的哭叫声，纷乱的脚步声，鸡飞鸭叫声，响成一片。

刘竹影醒悟过来，赶紧给梦迪找出一顶鲜红的毛线风雪帽戴上，又把自己的红绿蓝格子方巾包在小脑袋上，再用自己的灰棉大衣将一身花棉袄裤的女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乌亮的眼睛。然后，把竹背篼里的杂物倒在床上，将小梦迪放进了竹背篼。

犹豫片刻，她掀起右隔墙上的一个淡蓝色布帘，从方形墙洞里，拖出半袋包谷面，用麻绳扎紧口，抱在胸前，背起背篼，急慌慌出了门。她到了门口，才想起还没锁门，又反身冲进屋，踮脚从火墙头摸到锁。

正锁门呢，就听背后八个馍馍急怨道：“小四川，火烧眉毛了，还磨蹭个啥！”

她一看，八个馍馍背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左臂挎个大包袱，怀里抱着小丫头，两个小子拽着她的后衣襟，不禁好奇道：“啥子呀？这么多！”

“包谷面、衣服、鞋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