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干枝梅.大年夜

“小同志，侬一定，一定，咳咳咳——，”白胡子老头咳嗽了几下，放下手里包了一半的馄饨，抬头向王眉娥略带羞涩地一笑。

他白胡子随着下巴抖动着，缺了几颗牙的嘴，一讲话，有点漏风：“侬一定要告诉康康回家看看呀，阿拉屋里厢大变样了！唉，康康，阿拉格杜外孙，伊小额辰光苦是恰够了！伊爷娘、一个三岁的姐姐，唉，早早没了——”

王眉娥屏住呼吸，不敢打岔。

“唉——，那是41年6月底额一天上午，突然，一队日本鬼子来阿拉金山卫额小村子扫荡，伊拉把村里大人小孩子押到一个空地上，逼问：游击队在哪里？！阿拉没人回答！

格群畜生架起两挺机关枪，对着阿拉一阵突突突哒哒哒，先用机枪扫，再用刺刀捅！

不晓得过了好久，我醒来时，浑身疼得来！我浑身是血，肚子、大腿、背上捅了四刺刀，手指削掉了两根半！不到半天，阿拉二百人额村子里死了140多个，受伤50多个！

刚满月额康康命大呀！叫伊姆妈抱在自噶身子下，压得小脸蛋青紫，闭着眼睛，我以为也没命了！谁知，哇的一声哭出来，才晓得伊昏过去了！

当初，我要不是忍痛跑得快，怕鬼子返回来补捅杀，抱起康康，拉起我身子下额小儿子，不顾臭，就近一头栽进一个露天茅屎坑里厢，也早跟伊拉一样，一塌刮子见阎王爷去了，不会只少了两根半手指头！阿拉一家9口人，就活了3个人！那天夜里，我带着小儿子和外孙，死命逃出金山卫，逃到了闸北番瓜弄格穷人窝！”

“格天杀的日本鬼子！”王眉娥愤愤道，又安慰他，“爷爷，不要想过去额难过事了，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再也不会让任何鬼子冲进中国来欺负人民了！”

“小同志，我现在呀，一天到晚开心得来！只是，一想到康康额外婆、爷娘、姐姐、大大姨妈、小姨妈，统统看不到毛主席共产党带给阿拉嘎好额日子，就难过！好了，不想了，不难过了！”爷爷用袖口擦着浑浊的眼睛。

“爷爷，舅舅、舅妈，你们放心——”王眉娥接过包裹，不算重，依着康庄的口气笑道，“帮战友带点家乡东西，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放心，你们的话，我笃定带到！载尾！”

康庄舅舅一家人，热情地把王眉娥送出了门。她下到楼梯转角处，一回头，大大小小的几张脸还挤在门口，她冲他们挥了挥手。

直到她下到二楼的楼梯口，才听到楼上“嘭——”地，一击关门声。

王眉娥两口子转了两次电车，下了车，临近天缘里时，总弄门口外的西墙角正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好不热闹。

他俩正疑惑间，突然，听得人堆里响起嘶哑的男声：“走远点，走远点啊，小心耳朵，捂紧耳朵呀！”

随着“嘭——”地一声巨响，只见人堆处腾起一阵白烟，人群做鸟兽散，大人孩子捂着耳朵跳着脚，一片人欢马叫。

他俩吓了一大跳，随即，空中却开始弥漫着一股甜丝丝香喷喷的谷物爆香味儿。再细看，大人孩子人人喜洋洋的，有的手里端着搪瓷盆、小钢精锅，有的拎着小篮子，还有的抱着布袋、小热水瓶。

巨响处，浓烟散尽，一个四十开外的大胡子男人正蹲在一个黑乎乎的小铁转炉边，取下罩在铁葫芦一般的炉口上的麻袋，然后，斜提着麻袋两个角，小心翼翼地朝他脚边的一个大搪瓷盆里倾倒，顿时，搪瓷盆里盛了半盆小山般的奶黄色的爆玉米花！

旁边的孩子们立即一哄而上跑上前，欢快地捡拾着一粒粒散落在地的爆米花。

“下一家，下一家，不要挤！自觉排队啊！小毛头都靠边站，靠边站！”大胡子自豪地大声武气吆喝着，“自己拿包谷、拿大米的，一锅一毛钱，要排队；买现成的，不用排队！”他指指自己脚边立着的半麻袋鼓囊囊的麻袋和一个红网兜里旧报纸包的一包包东西，“二毛五一包，有半斤呢！”

很快，搪瓷盆、钢精锅、小篮子、布袋，排成了长队。

两口子商量，耗不起时间了，就买现成的，贵点就贵点。

于是，王眉娥走上前，说买现成的一斤爆玉米花。大胡子从红网兜里给她取了一包，又开始忙碌第二锅了。

进了天缘里大门，穿行在支弄的羊肠小道上，一阵风把一段一米多长的枯树枝刮到张克豪脚边，他正要飞起一脚踹开，王眉娥止住她，顺手捡起来。

“小财迷，连枯树枝也要捡！”

王眉娥不语，只是笑笑。

回到家里，除了三个最小的孩子，一大家子都在为晚上大年夜的年饭做准备。看到王眉娥摊开在桌面上旧报纸里的爆玉米花，从挎包里掏出的一块蛋糕、两瓶汽水，人人眼里放光。

王眉娥笑道：“爆玉米花，是阿拉在弄堂门口买额，大家即刻就吃！格块奶油蛋糕，是蔡现金爸爸给额，小英姿尝一点点，其他嫂子你给初初和一葱分一下吧！格两瓶汽水，是蔡现金爸爸送额，蛮贵额，等晚上年夜饭上，阿拉大家都尝一点吧。”

除了眉娥妈妈说了句：“唉，难为你们两个从自噶嘴里省下来！”大家都拍手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