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樊楼的“揽月阁”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定王赵桓稳稳地端坐在主位之上,那鎏金酒樽在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与周围十二扇绘着《耕织图》的屏风相互映衬,更添几分华贵。
此时,太学生何栗已然有了几分酒意,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诸位且看如今这情形,州县里的胥吏人数,比起仁宗朝来,竟是多出了三倍不止!就说那开封府,单单掌管户籍的主簿,便有八人之多。
可这些人呢,个个拿着俸禄,却不办实事!”
一旁的陈公辅听闻,将一枚糖渍杨梅轻轻掷入酒盏之中,酒液顿时溅起一圈圈涟漪。
他也开口说道:“这冗官还只是其一,那西军吃空饷的事儿,更是触目惊心!在下可是亲眼见过那册子,延安府上报说有三万厢军,可实际上能拉出来操练的,竟不足七千!”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正拨弦弹奏的歌姬,手不由得一颤,竟弹错了一个音。
赵桓见状,眉头微微一皱,赶忙说道:“诸位慎言呐!童枢密此刻正在西线领军,这事儿可不能随意乱说……”
然而,何栗这会儿已然醉得厉害,他醉眼朦胧,斜睨着说道:“童贯?哼!他去年为了克扣军饷去修那延福宫的太湖石,就那么一块石头,据说价值万匹绢!”
这话说完,满座顿时安静下来,寂静得只能听见楼外汴河上货船摇橹的声音。
陈太初一直默默无声地剥着糖莲子,正这时,忽听得定王点名道:“元晦兄,你对此事怎么看呀?”
陈太初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同年所说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情形。”
说着,他伸手蘸了蘸糖水,就在桌案上勾画起来。
只见他指尖灵动,画出了三座糖塔,而后接着说道:“就拿我这糖霜生意来说吧——”他目光扫过众人,接着道,“朝廷要榷税,漕帮得抽成,还有那蔡党更是明目张胆地索贿,经过这层层盘剥之后,真正能落到匠人手里的……”
话未说完,他轻轻一推,那三座糖塔便轰然垮塌,“连三成儿都不到哇。”
何栗一听,赶忙抢过话头,愤慨地说道:“正是这话!我父亲在杭州任司户参军,他瞧见那市舶司一年收入百万贯呐,可拿去修海堤的钱……”说着,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三年才拨下来三万贯!”
陈公辅在一旁冷笑一声,接口道:“那钱都去哪儿了?就说去年,单单朱勔搞的那花石纲,就耗费了两百万贯!那些太湖石从江南运到汴京,一路上拆桥毁屋的,老百姓可真是苦不堪言呐……”
“咳咳!”定王像是被酒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陈太初见状,赶忙顺势递上一粒薄荷糖丸,关切地说道:“殿下,您仔细着,别呛了风。”
子时已至,宴席结束赵桓让陈太初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缓缓碾过汴河上那如钩的残月洒下的清辉。车内,定王赵桓紧紧攥着陈太初的袖角,恳切地说道:“方才在宴上,陈兄似还有未尽之言,此刻但说无妨,大可畅快地讲与孤听。”
陈太初闻言,轻轻掀开马车窗帘,指着窗外一家名为“王记糖坊”的铺子,说道:“殿下您看那‘王记糖坊’,本朝开国之时,这家糖坊每日不过售卖三十斤糖,可如今,每日竟能售出三百斤之多。
然而,汴京的人口,在这百年之间,增长了十倍不止。”
“这……”赵桓微微皱眉,一时未明陈太初之意。
陈太初接着说道:“可这糖价呢,却仅仅涨了三倍。”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算筹,在手中摆弄起来,“这是因为有暹罗糖、倭国糖进入市场,相互竞争。然而田地亩数却不会增加,粮食价格反倒下跌。”
说到此处,手中算筹突然“啪”的一声折断,“皆因土地兼并日益严重,佃户们缴纳田租之后,剩下的粮食连自己都难以养活,只能低价售卖!”
赵桓听闻,悚然一惊,说道:“难怪近年来流民渐多……”
陈太初苦笑着摇头,说道:“流民还算好的了。臣在河北路时,见过刘员外的田庄,庄里七成的佃户签的都是‘死契’。名义上是雇工,实际上与私奴无异!”
马车缓缓行经相国寺前,悠扬的钟声“铛铛”作响,悠悠荡荡地在夜色中散开。
陈太初神情庄重,从怀中掏出一本糖渍的《周礼》,呈递给定王赵桓,说道:“殿下,依学生之见,要根治如今这些弊病,有三条计策。
其一,效仿泉府制度,设立市易钱庄,以糖酒税作为抵押,发行官交子。如此一来,可盘活经济,增加朝廷财政收入。
其二,推行‘糖引职田’之法,让官员依据品级领取糖引,以此来抵充俸禄,多余的田地则归流民租种,既能解决官员俸禄问题,又能安置流民,稳定民生。
其三,将厢军改为匠籍,那些负责修河渠、制造军械的厢军,可免除赋税。如此,既能让厢军各展所长,又能减轻百姓负担。
陈太初轻轻摩挲着那本糖渍的《周礼》,语气平缓却透着凝重,缓缓问道:“殿下可知道仁宗朝时市舶司每年的收入有多少吗?”说着,他的指尖停留在书上“泉府”二字处,继续说道,“庆历年间,市舶司岁入六百万贯;可到了崇宁推行新法之后,已然超过两千万贯了。”
“这难道不是盛世的征兆吗?”赵桓微微蹙眉,面露疑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