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从身下粗糙的石板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上来,透过薄薄的衣衫,渗透进苏半夏的四肢百骸,缠绕着她的骨头,冻结她的血液。她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丹房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神识连接崩断带来的惨烈反噬。
她不敢闭眼。
只要一阖上眼皮,那地狱般的景象便如附骨之疽般汹涌而来:李家喜堂凝固的绝望,满地迅速干瘪枯萎的尸骸,那顶穿梭于幽冥幕布的血红花轿,以及……轿帘掀起时,那具披着华美嫁衣、对着新郎“嫣然”一笑的森森白骨!三十万条鲜活的生命,在她扭曲的“赎罪”丹下,化作了幽冥公主的祭品!那无声的死亡狂潮,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医者之心。
更可怕的是头顶——那片低矮、布满烟尘蛛网的穹顶。那里,一片暗红色的湿痕正在无声地蔓延、扩大。粘稠的、散发着淡淡甜腥味的暗红液体,如同垂死的巨兽渗出的血泪,在湿痕中心缓缓凝聚、拉长,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身边不远处冰冷的地面上。
啪嗒…啪嗒…
每一声轻响,都如同丧钟敲在苏半夏濒临崩溃的灵魂上。那是天道注视的具现!是她大规模盗窃轮回“赃物”、扰乱阴阳秩序引来的至高清算!那冰冷的、漠视一切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冰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背上,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口鼻,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瘫软在地,意识在剧痛、悔恨和天道的重压下,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沉向黑暗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在动?
苏半夏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自己抠进石板缝隙的右手食指上。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土和干涸的血痂,指腹被粗糙的石棱划破,渗出的血珠早已凝固成暗褐色。
而在食指指腹紧贴着的那道冰冷潮湿的石板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色,正顽强地顶开沉重的石板边缘,颤巍巍地探了出来!
那是一株刚刚萌发的幼苗!
它纤细得如同发丝,茎秆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顶端那两片比米粒还小的嫩叶,顽强地透着一抹微弱却执拗的绿意。这抹绿,在丹房弥漫的绝望死灰和头顶那片不断滴落暗红血滴的恐怖穹顶映衬下,脆弱得令人心碎,却又闪耀着一种近乎神迹般的、不容忽视的生命光辉!
引魂草!
苏半夏混沌的识海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是那些沾染了轮回之力的引魂草灰烬!是它们残存的一丝不甘寂灭的生机,在这冰冷绝望的死亡之地,在这天道血滴的威压之下,挣扎着萌发了新芽!
微弱的绿光,如同黑夜中遥远星辰投下的一缕微光,虽不足以照亮整个黑夜,却精准地刺破了苏半夏意识深处那最浓重的绝望迷雾。
赎罪……还有机会!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这株引魂草幼苗,在她濒死的意识土壤中,破土而出!
洗掉它!洗掉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在三十万受害者体内的“冥契”烙印!只要斩断他们与幽冥公主的强制婚约联系,就能阻止阳气被持续抽吸,就能……救回他们!哪怕只剩下一具具干瘪的躯壳,只要生机未绝,只要烙印消失……药灵!她的药灵之力,或许还能唤醒沉睡的生机!
用什么洗?凡水?灵泉?不!那些东西触及不到幽冥法则烙印的层面!需要……需要能洗涤灵魂、斩断前尘、冲刷一切印记的东西!
孟婆汤!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半夏的识海!传说中奈何桥头,孟婆以泪为引,熬煮能忘却前尘的汤药!那眼泪……那能洗去灵魂记忆、断开轮回枷锁的眼泪!就是它!
剜开轮回的闸门,盗取孟婆的泪腺!
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亵渎神灵、撕裂天道的疯狂!但此刻的苏半夏,早已被滔天的罪孽和这株幼苗带来的微弱希望逼到了悬崖边缘。退一步是万劫不复,进一步……或许是另一重地狱,但至少……有光!哪怕那光是燃烧自己换来的!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沫。求生的本能、赎罪的执念、以及对那抹微绿光辉的回应,如同三股拧在一起的钢索,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药灵之力,被她不顾一切地压榨出来,化作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青绿色光芒,覆盖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地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天道威压!
她挣扎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一寸寸,挪动着剧痛的身体,朝着丹炉旁那堆散落着引魂草灰烬的角落爬去。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断裂的经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指尖的血再次渗出,在冰冷的地面上拖曳出断续的暗红痕迹。头顶,那暗红的血滴依旧在缓慢凝聚、滴落,仿佛在计算着她垂死挣扎的时间。
终于,染血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堆冰冷、泛着幽蓝光泽的草木灰烬。
引魂草灰烬……沾染轮回气息的媒介……
就是现在!
苏半夏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沾满灰烬和自身鲜血的手指,狠狠按向自己剧烈起伏、如同火烧般疼痛的眉心——神识所在!
“开——!”
一声无声的尖啸在她识海炸响!
沾染着轮回气息的灰烬与她的精血混合,在眉心神识的催动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空间撕裂感的波动,以她的眉心为原点,猛地向虚空震荡开去!
嗤啦!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破碎!丹房、滴血的天穹、冰冷的石板、那株脆弱的幼苗……一切都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碎片飞溅!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浑浊、粘稠、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河流!
河水是沉滞的、如同融化的铅块般的暗黄色,翻滚着,无声地流淌。河面上漂浮着无数难以名状的、缓慢溶解的残骸和扭曲的怨念气泡,散发出令人灵魂作呕的腐朽与绝望气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雾气笼罩着河面,遮蔽了视野。雾气深处,隐隐传来无数亡魂低沉、麻木、永无止境的呜咽,汇成一股令人心神崩溃的灵魂噪音。
忘川!
而在这条死亡之河的岸边,一座巨大、冰冷、非金非石、仿佛由无数凝固的哀嚎铸成的闸门,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沉默地矗立着!闸门表面布满扭曲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暗沉符文,散发出镇压万灵、隔绝阴阳的恐怖威压。闸门上方,一条粗大无比、锈迹斑斑的青铜锁链,一端深深嵌入闸门顶端,另一端则延伸进上方无尽的灰色浓雾深处,消失在轮回法则的源头!
这就是轮回的闸门!隔绝生死,清洗记忆,将灵魂投入下一场燃烧的冰冷机械!
苏半夏的“意识体”悬浮在忘川汹涌的浊流上方,渺小得如同尘埃。她甚至能感觉到浑浊的河水散发出的阴寒死气,正疯狂地侵蚀着她脆弱的神识。闸门散发的威压,比丹房的天道注视更加直接、更加沉重,几乎要将她的意识碾碎、同化进这无尽的死亡之河中。
目标,就在那巨大的闸门顶端!
那里,并非想象中熬煮汤药的老妪。而是一尊庞大、冰冷、非人形态的“装置”!
它如同一个巨大无比、倒悬的灰白色石臼,粗糙的表面布满天然的、如同泪痕般的沟壑。石臼中心,并非火焰,而是两团不断旋转、吞噬着忘川水汽和亡魂散逸执念的灰色漩涡!漩涡的中心,两根粗大、半透明、如同琉璃导管般的“泪腺”,深深刺入石臼底部。此刻,正有一滴滴粘稠、浑浊、散发着奇异苦涩与甘甜混合气息的暗黄色液体,极其缓慢地从“泪腺”末端渗出,滴落到下方一个同样巨大、如同天然石碗般的容器中。
孟婆的泪腺!轮回清洗液的源头!
就在苏半夏的神识锁定那两根“泪腺”,准备不顾一切发动窃取时——
“你疯了?!”
一个压抑着狂怒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神识旁边炸响!
空间一阵扭曲,齐不语的身影强行撕开忘川上方的浓雾,出现在她身侧。他状态同样糟糕到了极点。右眼那标志性的琥珀光芒黯淡至极,如同风中残烛,眼睑下裂开几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慢地渗出淡金色的光点——那是他强行催动窃道术撕裂空间留下的反噬。原本青色的衣衫破烂不堪,沾满了凝固的黑色血污和不知名的灼痕。他的气息剧烈起伏,带着一种透支本源后的虚弱和狂躁。
他一把抓住苏半夏意识体的手腕(触感冰凉虚幻),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捏碎,琥珀色的独眼死死瞪着她,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剜轮回闸门?偷孟婆泪?!你知道这他妈是什么地方?头顶那滴血还没把你滴醒吗?这是天道的老巢!是轮回系统的心脏!你这是在它心尖上剜肉!”
苏半夏的意识体剧烈地颤抖着,在忘川死气和齐不语狂暴的怒火双重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但她眼中那抹源自引魂草幼苗的微弱绿意,却燃烧得更加执拗。她猛地甩开齐不语的手(尽管这动作让她神识一阵涣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三十万人!齐不语!三十万活生生的人!因为我的丹……变成了花轿的祭品!他们的阳气在被抽干!他们的魂魄在哀嚎!就在现在!就在你我说话的此刻!”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尖锐,“引魂草灰烬能带我意识进来……就能引孟婆泪出去!这是唯一能洗掉他们身上‘冥契’烙印的东西!是救他们的唯一希望!剜肉?剜心我也要偷!”
“救?怎么救?!”齐不语低吼,右眼的琥珀光芒因为愤怒而剧烈闪烁,映照着忘川翻滚的浊流,“用这洗魂汤?洗掉烙印?然后呢?!你知不知道这鬼东西的本质是什么?!它是格式化!是清零!是天道用来清洗灵魂‘赃物’的溶剂!用它洗过的灵魂,还能剩下什么?一堆空壳!比死更可怕!”
“总比变成幽冥公主的干尸炉鼎强!”苏半夏的意识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那株幼苗的绿光在她识海中疯狂摇曳,“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的药灵……还能唤醒生机!齐不语!帮我!帮我挡住轮回法则的反噬!哪怕一息!只要一息!”
四目相对。忘川的呜咽在耳边回响,轮回闸门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心头。齐不语看着苏半夏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混合着无尽罪孽与孤注一掷救赎的光芒,看着她神识边缘因为忘川侵蚀而不断逸散的微弱光点,右眼深处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尽。他猛地一咬牙,脸上掠过一丝狰狞。
“操!”
一声低骂。齐不语不再废话。他猛地踏前一步,将苏半夏的意识体挡在身后。右眼之中,那黯淡的琥珀色光芒骤然炸亮!如同回光返照的恒星,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光!无数道细密的、金色的法则之线从他右眼瞳孔深处疯狂迸射而出,无视忘川的阻隔,无视空间的扭曲,如同亿万根坚韧的金针,狠狠刺向那巨大轮回闸门表面蠕动的暗沉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