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深处,那间勉强未被战火彻底吞噬的丹房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气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在低矮的穹顶下盘旋不去。角落里,几只侥幸存活下来的药炉精灵,畏缩在焦黑的药渣堆里,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断续的啜泣声。它们碧绿的身体上布满裂纹,每一次抽噎都从裂缝里渗出淡金色的光点,那是它们正在缓慢消散的生命本源。
苏半夏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不肯倒下的枯竹。她面前摊开着一卷残破的兽皮古卷——《幽冥药典残篇》。泛黄的皮卷边缘卷曲焦黑,字迹模糊不清,充满了被岁月和某种禁忌力量侵蚀的痕迹。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抠着兽皮粗糙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土和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痂。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古卷上那段用朱砂勾勒、字迹却如同被火焰舔舐过般残缺的文字上:
“忘川水,蚀魂消忆,然其性至阴,可通冥途……彼岸花粉,引魂牵魄,乱阴阳之序……若辅以引魂草灰烬,佐以……(此处字迹被大片污血覆盖)……或可短暂撕开生死之膜,使生者见幽冥……”
通幽冥!见亡魂!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近乎枯竭的识海深处。齐不语撕裂虹桥、盗取色彩本源带来的三界褪色灾难;冷月斩断凌霄钟声波法则引发的三界失语炼狱……一幕幕惨烈的景象,无数张因失去色彩和声音而绝望扭曲的脸,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尤其是天墉城朱雀大街上,那个用鲜血在濒死婴儿背上书写“救救我的孩子”的年轻母亲……那无声的、泣血的控诉,夜夜在她梦中化为厉鬼,啃噬着她的灵魂。
医者仁心,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她救不了任何人,反而成了灾难的帮凶!滔天的罪孽感如同冰冷沉重的枷锁,死死套在她的脖颈上,勒得她无法呼吸。
赎罪!必须赎罪!
这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着她每一寸理智,勒出了血痕。既然窃道造成的空洞无法填补,既然业障已成滔天洪水,那么……唯有在堤坝上再开一道口子,引洪水流向另一条河道!哪怕那条河道通往更深的地狱!
目光再次落回那残缺的药方。通幽冥……见亡魂……这或许就是那道“口子”!让生者能与逝去的亲人短暂重逢,抚慰那些因无声无色世界而破碎的心灵,哪怕只是虚幻的慰藉,哪怕……饮鸩止渴!
至于药方后面那被污血覆盖的禁忌警告?她选择性地忽略了。或者说,那滔天的罪孽感已经彻底压垮了她对风险的判断力。她只看到一线微光,便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哪怕那微光来自幽冥深处。
“需要引魂草灰烬……”苏半夏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向丹房角落。
那里,一只残破的青铜药鼎歪倒在地,鼎口边缘残留着一圈暗红色的、早已凝固的污渍。鼎内,散落着几片焦黑的、形状扭曲的草叶残骸——那是齐不语从幽冥界盗取“三生石”时,顺手带回的几株引魂草,沾染了轮回之力,早已在混乱中焚毁殆尽。
引魂草灰烬……有了!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不顾鼎壁的滚烫余温(残留着冷月失控的冰焰气息),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鼎底那层薄薄的、泛着诡异幽蓝色泽的草木灰烬刮取下来,装入一只小小的玉碟。灰烬冰冷刺骨,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阴寒的死气顺着指尖直钻骨髓,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忘川水……彼岸花粉……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被符文勉强封住的陶罐。罐中盛放着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液体,水面漂浮着几缕惨白色的、如同发丝般的水草——这是她之前冒险潜入黄泉支流边缘,用特制玉瓶盗取的忘川河水。另一只更小的水晶瓶里,则密封着几片薄如蝉翼、色泽妖艳如血、散发着令人眩晕甜香的奇异花瓣——彼岸花,同样来自幽冥边缘的掠夺。
材料齐备。扭曲的药方在手。赎罪的执念在燃烧。
苏半夏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得她肺部生疼。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走到丹房中央唯一还算完好的紫金丹炉前。
炉火点燃,不再是炽热的灵焰,而是她强行催动自身所剩无几的药灵本源,化作一团摇曳不定、散发着青绿色微光的冷焰。这火焰带着草木的苦涩生机,却也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
她拿起一粒天律盟标准制式的“情劫丹”。灰白色的丹丸,冰冷坚硬,散发着令人灵魂麻木的绝对理性气息。正是这小小的丹药,如同无形的枷锁,禁锢了九霄大陆修士千百年来的七情六欲,塑造了那个表面有序、内里癫狂的扭曲世界。
苏半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恨意与决绝。她并指如刀,指尖凝聚着微弱的药灵之力,小心翼翼地将情劫丹那层坚硬的灰白外壳剖开。里面并非丹药核心,而是一团不断蠕动、散发着污浊黑气的粘稠物质——那是被强行剥离、压缩、禁锢的“情毒”本源,蕴含着服药者被斩断的所有爱恨痴怨。
她屏住呼吸,动作快如闪电。左手玉碟轻倾,幽蓝色的引魂草灰烬均匀洒落,覆盖在那团蠕动的黑气之上。灰烬触碰到情毒本源的刹那,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那团黑气瞬间剧烈翻腾、收缩,颜色变得更加幽暗深邃,仿佛连通了某个无底的深渊。
紧接着,水晶瓶开启。妖艳如血的彼岸花瓣被碾成细粉,混合着粘稠腥臭的忘川河水,被她用一根玉簪引导着,精准地注入被灰烬覆盖的情毒核心!
“嗤——!”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甜腻花香与腐烂水草气息的灰紫色烟雾猛地从丹丸裂口处喷涌而出!烟雾翻滚扭曲,隐隐形成无数张痛苦嘶嚎的鬼脸!整个丹房的温度骤降,墙壁和地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角落里的药炉精灵发出濒死的尖细悲鸣,身体上的裂纹骤然扩大,淡金色的光点加速逸散。
苏半夏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药灵之力的过度消耗和阴寒之气的侵袭而剧烈颤抖。但她咬紧牙关,右手药灵之力疯狂输出,强行稳住那团在丹炉冷焰中疯狂挣扎、试图挣脱束缚的、融合了情毒、引魂灰、彼岸花粉与忘川水的诡异混合物!
重塑!封印!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急速划动,留下道道青绿色的符文轨迹。符文如同活物般钻入丹丸裂口,将那团躁动不安、散发着幽冥气息的核心强行包裹、压缩!被剖开的情劫丹外壳在药灵之力的催动下,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愈合,最终将那灰紫色的核心彻底封存。
当最后一缕符文没入丹体,炉中冷焰骤然熄灭。
一粒全新的丹丸静静地躺在炉底。
它的大小、形状与普通情劫丹无异,但颜色却变成了诡异的灰紫色,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暗红色纹路,如同凝固的血丝。丹体不再冰冷坚硬,反而散发着一股阴柔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微光,一种混合着甜腻诱惑与死亡腐朽的奇异药香,在死寂的丹房中幽幽弥漫开来。
成了!
苏半夏脱力般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望着炉底那粒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丹药,眼中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通幽冥……见亡魂……”她低声重复着,仿佛在说服自己,“只要一粒……让我看看效果……只要证明它能抚慰人心……”
她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粒灰紫色的丹药。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滑腻,如同触摸一条沉睡的毒蛇。她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仰头,将那粒凝聚着幽冥之力与扭曲希望的新丹,吞了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或冲击。一股阴寒至极、却又带着奇异甜香的气流,瞬间顺着喉管滑下,直冲识海!
轰!
苏半夏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当视觉重新恢复时,她惊骇地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
丹房还是那个丹房,焦黑、残破、死寂。但在这片现实的废墟之上,却叠加了一层半透明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灰色“幕布”!幕布之后,影影绰绰,浮现出无数扭曲、模糊、散发着淡淡灰白光芒的影子!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同生前,只是面目模糊,身体呈半透明状;有的则只剩下残肢断臂,在虚空中痛苦地飘荡;有的则完全不成人形,化作一团团翻滚的怨气或执念。它们无声地穿行在丹房的墙壁、地面、甚至苏半夏的身体之中,对她视若无睹,仿佛她也是这幽冥幕布上的一道虚影。
这就是亡魂的世界?如此冰冷,如此拥挤,如此……绝望!
突然,一个模糊的、穿着破旧布裙的小女孩魂影,跌跌撞撞地穿过墙壁飘了进来。她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对她而言同样陌生的地方,最后空洞的目光落在了丹房角落里那堆药渣旁——一只药炉精灵的残躯正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弱的金光。
小女孩的魂影猛地一颤,模糊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悲伤”的情绪。她伸出半透明的小手,似乎想要触摸那只即将消散的小精灵。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点金光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宏大的力量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巨网扫过整个幽冥幕布!
那小女孩的魂影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雪花,连一声哀鸣都未曾发出,瞬间扭曲、分解,化作一缕细小的灰色烟尘,被那股力量强行吸走,消失在丹房角落一个极其微小、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旋转着的灰色漩涡之中!
苏半夏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认得那个漩涡!那是轮回法则的强制牵引!天道设立的、清洗一切灵魂烙印、将其投入下一个未知命运的“清洗站”!那小女孩最后一丝残留的情感波动,在轮回的巨轮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瞬间就被碾碎、格式化!
所谓轮回,不过是天道循环的赃物! 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了她的心脏。轮回,根本不是解脱,而是最彻底的掠夺和格式化!它剥夺了灵魂的记忆、情感、一切存在的印记,将其化作纯粹的“燃料”,投入下一场名为“生命”的燃烧!那被洗白的灵魂,不过是天道循环利用的赃物!
就在苏半夏被这残酷真相震得神魂欲裂时,丹房外,那层覆盖在现实之上的幽冥幕布,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喜庆的唢呐锣鼓声,穿透了生死的界限,直接在她识海中响起!那声音尖锐、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快!
灰雾翻涌,一支无法形容的迎亲队伍,赫然出现在幽冥幕布映射的“街道”上!
队伍前方,是两排穿着惨白纸衣、脸颊涂着夸张圆形腮红的纸人童男童女。它们脸上挂着僵硬诡异的笑容,蹦跳着,每一步落下,脚下都逸散出冰冷的灰气。它们吹奏着无形的乐器,那诡异的唢呐锣鼓声正是源自于此。
紧随其后的,是八名身形高大魁梧、穿着破烂黑色寿衣、肤色青灰、面无表情的魁梧尸傀。它们肩上抬着一顶巨大的、通体血红色的花轿!轿帘紧闭,上面绣着巨大的、扭曲的黑色“囍”字。花轿四周垂挂着无数串用森白指骨串成的珠帘,随着尸傀的步伐相互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瘆人轻响。
整个队伍散发着浓烈的死气与怨念,如同移动的瘟疫之源。它们并非行走在现实的街道上,而是穿梭在那层覆盖现实的幽冥幕布之中,如同行走在阴阳的夹缝!
花轿所过之处,那些原本茫然飘荡的普通亡魂,如同见到了最可怕的天敌,惊恐万状地尖叫着(无声的,只在幽冥层面回荡)、四散奔逃。稍慢一步的亡魂,被花轿周围弥漫的灰气卷住,瞬间就被吸入那血红的轿帘之中,只留下一声短促凄厉的魂啸!
队伍行进的方向……赫然是人间界那些尚有人烟聚集的城镇!
苏半夏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幽冥公主!这一定是幽冥界那位传说中怨念滔天的公主!她竟然利用了自己改造的丹药撕开的阴阳缝隙,将她的迎亲队伍开进了阳世!
“不……停下!快停下!”苏半夏在识海中无声地嘶喊,挣扎着想要起身阻止,但身体如同灌了铅,被那丹药的阴寒之力和巨大的恐惧死死钉在原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血红的花轿,在幽冥幕布上,如同索命的幽灵,朝着最近的一座凡人城池——宛丘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宛丘城西,张灯结彩的李家大院,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大红喜字贴在门窗上,鲜艳得刺目。宾客满座,桌上珍馐美酒琳琅满目。然而,没有欢声笑语,没有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坐着,脸上强挤出的笑容凝固着,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茫然。
新郎官李秀才,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红喜服,站在堂前。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红绸的一端,指节捏得发白。绸带的另一端,握在一只覆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手中。新娘身段窈窕,静静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整个喜堂落针可闻。绝对的死寂统治着一切,只有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这一切的源头,是三天前。李家独子李秀才突患怪病,药石罔效,眼看就要咽气。一个云游至此的“神医”(实为幽冥公主的使者),赠予一粒奇特的“回魂丹”,声称能通幽冥,或许能请回逝去亲人的魂魄指点迷津。绝望的李员外夫妇病急乱投医,让儿子服下了丹药。
丹药入腹,李秀才竟真的在弥留之际,于幽冥幕布中,“见”到了他三年前意外溺水身亡、念念不忘的未婚妻——柳家小姐柳莺儿!柳莺儿魂影凄楚哀怨,诉说在幽冥孤苦无依,受尽欺凌,唯有与李郎缔结冥婚,受李家香火供奉,方能解脱。情根深种、又被幽冥幻象迷惑的李秀才,不顾父母反对和世俗禁忌,执意要完成这场冥婚礼!
此刻,宾客们噤若寒蝉。他们看不见那层幽冥幕布,更看不见幕布上那顶由尸傀抬着、正穿过宛丘城街道、直扑李府而来的血红花轿!但他们能感觉到!一股阴冷刺骨、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台上的红烛火焰疯狂摇曳,颜色却变得幽绿诡异,将满堂喜庆的红色映照得如同鬼蜮。
“吉……吉时已到!”司仪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新……新人……一拜天地!”
李秀才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拉着红绸,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就要屈膝下拜。
“不!儿啊!不能拜啊!”李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无声的,只有口型),踉跄着扑上来想要阻止,却被旁边的李员外死死拉住。老员外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的泪水,死死捂住妻子的嘴,对着她拼命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