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离去,李鸿章走到窗前,望着黄浦江的滚滚波涛,眼神队遂,似有所思……。
虹桥大捷后的第八日清晨,李鸿章早早起身,换上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独自向伤兵营走去。
晨露未曦,他的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营地里已有炊烟升起,几个早起的士兵见到他,慌忙行礼,李鸿章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的事。
伤兵营设在宅院最通风的西厢房,门口挂着防蚊的纱帘。
李鸿章掀帘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二十几张简易床铺上躺着此战负伤的淮军将士,两名军医正忙着给伤员换药。
"大人!"一名军医发现李鸿章,惊讶地要行礼。
"不必多礼。"李鸿章压低声音,"伤员们情况如何?"
"回大人,大多伤势稳定,只是..."军医犹豫了一下,"老周伤势较重,昨夜发了高热,刚刚退了。"
李鸿章眉头一皱,快步走向最里面的床铺。
老周闭眼躺着,脸色蜡黄,左肩缠着的白布上渗着淡红色的血水。床边木凳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已经凉了。
"老周。"李鸿章轻声唤道,在床沿坐下。
老周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大...人..."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李鸿章伸手试了试老周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
他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药都凉了,我让人热热再喝。"
"不...不用麻烦..."老周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李鸿章按住他,转头对军医道,"去拿热药来,再煮些稀粥。"
军医匆匆离去。李鸿章亲自扶起老周,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一勺一勺喂他喝药。
周围的伤员们都看呆了,他们从未想过堂堂统帅会如此对待一个普通士兵。
"苦..."老周皱着脸。
"良药苦口。"李鸿章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救我一命,这点苦算什么。"
老周眼中泛起泪光:"大人折煞小人了...老周这条贱命..."
"胡说!"李鸿章沉下脸,"在我淮军,没有贵贱之分。你们都是我的手足兄弟。"
这时军医端着热好的药回来,见状也愣住了,李鸿章接过药碗,继续喂老周喝完,又亲自用帕子替他擦了嘴角。
"大人..."旁边床上一名年轻士兵忍不住哽咽,"小的们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对!赴汤蹈火!"其他伤员也纷纷附和。
李鸿章环视众人,目光深沉:"诸位安心养伤。淮军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流血牺牲的兄弟。"
他起身,郑重地向伤兵们拱手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刚出伤兵营,张树声匆匆赶来:"大人,英国领事麦华陀和法国领事爱棠来访,已在花厅等候。"
李鸿章眉头一挑:"哦?洋人鼻子倒是灵。"他整了整衣冠,"走,去见见。"
花厅里,两位领事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见李鸿章进来,他们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却掩不住眼中的审视。
"李大人,恭喜贵军取得虹桥大捷。"麦华陀操着生硬的官话说道,他身材高大,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一双蓝眼睛锐利如鹰。
"小小胜利,不足挂齿。"李鸿章淡然一笑,在主位坐下,"不知二位领事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爱棠是个精瘦的法国人,他放下茶杯,直入主题:"李大人,我们观察到贵军作战勇敢,但装备...略显陈旧。大英帝国和法兰西愿意向淮军出售最新式的步枪和火炮。"
李鸿章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露声色:"领事先生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朝廷有令,不得私购洋械..."
"李大人,"麦华陀打断他,"上海租界需要保护。如果淮军有更好的武器,对我们都有利。"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价格可以商量。"
李鸿章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间隙思考。洋人主动示好,这是难得的机会。但若处理不当,恐会惹来朝廷猜疑...
"此事容本官考虑几日。"他最终说道,"不过,本官倒想先请教二位,不知租界内可有精通西洋炮术的教官?"
两位领事对视一眼,露出笑容。
当日下午,上海道台吴煦派人送来请帖,邀李鸿章晚间赴宴庆功。
张树声拿着烫金请帖,面露忧色:"大人,这吴煦前倨后恭,怕是宴无好宴。"
李鸿章正在批阅军报,闻言头也不抬:"鸿门宴也得去。传令下去,备一份厚礼。"
华灯初上,道台衙门张灯结彩。吴煦亲自在门口相迎,他五十出头,圆脸微胖,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着,看似和善却暗藏精明。
"李大人!久仰久仰!"吴煦热情地拱手,"虹桥一战,大人威震江南啊!"
李鸿章还礼:"吴大人过奖。保境安民,分内之事。"
宴席设在花厅,陪客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士绅。
酒过三巡,一名姓赵的盐商突然开口:"听闻李大人的淮军英勇非常,不知能否长期驻守上海?眼下长毛虽退,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啊。"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鸿章。
李鸿章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淮军奉旨剿匪,驻防何处,当听朝廷调遣。不过..."
他话锋一转,"若上海父老不嫌弃,本官倒是愿意在此多驻些时日。"
"太好了!"赵盐商拍手,"有李大人坐镇,我等安心矣!"
吴煦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笑道:"只是...上海地小物薄,恐难供养大军啊。"
李鸿章早料到这一手,从容道:"吴大人多虑了。淮军自备粮饷,绝不扰民。相反,本官还打算疏通商路,让上海更加繁荣。"
"哦?"几位商人立刻来了兴趣。
"本官观察上海码头淤塞严重,商船进出不便。若能组织兵勇疏浚,再派兵保护商队,想必对各位生意大有裨益。"李鸿章侃侃而谈。
商人们纷纷点头称赞。吴煦见势不妙,急忙岔开话题:"李大人用兵如神,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鸿章目光炯炯:"慕王谭绍光虽败,主力犹存。本官已派人探查,其部现盘踞奉贤一带。淮军不日将主动出击,一举歼灭之!"
"这..."吴煦脸色微变,"大人初来乍到,不如先休整..."
"兵贵神速。"李鸿章斩钉截铁,"若等长毛恢复元气,上海危矣!"
宴席散去时,吴煦不得不承诺提供五千两军饷和城东一片营地给淮军长期使用。
李鸿章走出道台衙门,夜风拂面,他深深吸了口气。
"大人高明。"跟在身后的张树声低声道,"既得了实惠,又堵住了吴煦的嘴。"
李鸿章冷笑:"这些地方官,只知自保。若不逼一逼,怎肯出力?"
翌日清晨,李鸿章带着亲兵巡视虹桥战场。
春雨过后,战场上残留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只有折断的兵器和烧焦的旗帜还散落四处,诉说着那日的惨烈。
"大人,此战我军虽胜,但伤亡不小。"张树声指着地上几处掩埋的痕迹,"长毛火器虽不如我军精良,但人数众多,冲锋悍不畏死。"
李鸿章蹲下身,捡起一枚变形的铅弹,在掌心掂了掂:"西洋列强早已用上后膛枪,射程、精度远胜我们这种老式火铳。"
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必须更新装备,否则下次遭遇长毛主力,胜负难料。"
"可是朝廷..."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鸿章沉声道,"你今日就去联系英国领事,先买两百支恩菲尔德步枪,再雇两名炮术教官。"
"遵命!"张树声精神一振,"有了洋枪洋炮,看长毛还敢嚣张!"
正说话间,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探子滚鞍下马:"报!慕王谭绍光联合纳王郜永宽、忠王李秀成部,率五万大军向上海杀来,前锋已过南翔!"
张树声脸色大变:"五万!大人,这..."
李鸿章却出奇地平静,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来得正好。传令各营,准备迎敌!"
回到大营,李鸿章立刻召集众将议事。他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在南翔位置:"长毛此番来势汹汹,但有三点可为我所用。"
众将屏息聆听。
"其一,长毛虽众,却是几股势力拼凑,指挥必不统一;
其二,南翔至上海水路纵横,大股兵力难以展开;
其三..."李鸿章嘴角微扬,"他们不知我军已得洋人支持,可出其不意。"
"大人意思是..."一名参将疑惑道。
"主动出击,半渡而击之!"李鸿章一拳砸在地图上,"就在南翔与上海之间的野鸡墩设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面面相觑,既敬佩又担忧。淮军虽士气高涨,但面对五万大军,毕竟实力悬殊。
"诸位不必忧虑。"李鸿章看穿众人心思,"本官已有妙计。张树声!"
"末将在!"
"你率五百精兵,多带旗帜锣鼓,明日黄昏时分绕到长毛侧后,虚张声势,做出大军来援之态。"
"遵命!"
"其余各营,今夜秘密开拔,埋伏在野鸡墩两侧芦苇荡中。待长毛前锋过了一半,听我号令一齐杀出!"
部署完毕,众将各自离去准备。李鸿章独自站在院中,仰望星空。
他知道,这一战将决定淮军能否在上海真正站稳脚跟。胜,则名利双收;败,则万劫不复。
"大人,老周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他进来。"
老周左臂吊着绷带,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大人,听说要打仗了?老周请求归队!"
"胡闹!"李鸿章皱眉,"你的伤..."
"不碍事!"老周挺直腰板,"老周左手不能用,右手还能拿刀!再说..."他压低声音,"大人身边不能没有老人护卫。"
李鸿章心中一暖,拍了拍老周的肩膀。
其实此时,李鸿章心里想的是师父曾国藩,送他离开安庆时的谆谆教导,带兵当爱兵如子,这样才能有士兵为你拼死向前,为将者方能成就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