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额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转眼就见了血。李鸿章却只是掸了掸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拖下去,再加二十鞭。"
惨叫声远远传来,李鸿章却已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始计算下个村子的摊派数额。
自从上次从张家庄强征成功后,他越发肆无忌惮。
朝廷诏令成了他敛财的尚方宝剑,保境安民成了他鱼肉乡里的遮羞布。
"亩捐"、"户捐"、"丁捐"...名目繁多的捐税压得合肥百姓喘不过气来。
稍有反抗,轻则鞭打,重则抄家。乡间开始流传一句话:"宁遇长毛贼,不见李扒皮"——长毛贼抢了财物就走,而"李扒皮"却要扒掉人一层皮。
傍晚时分,李鸿章正在营帐中查看地图,忽听外面一阵骚乱。
他刚站起身,赵德昌就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大人!不好了!东乡村民造反了!"
"造反?"李鸿章脸色一沉,"多少人?"
"至少...至少三四百人!拿着锄头镰刀,已经打死我们好几个弟兄了!"
李鸿章一把抓起佩剑就往外走。营门外,火光冲天,喊杀声由远及近。
借着火光,他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正向营地涌来,为首的赫然是那个被他鞭打过的张秀才。
"诛杀李扒皮!"张秀才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地喊着。
"诛杀李扒皮!"数百乡民齐声呼应,声浪震得营门都在颤抖。
李鸿章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逆来顺受的泥腿子竟敢造反。
更没想到,"李扒皮"这个绰号已经深入人心到成为造反的口号。
"大人,怎么办?"赵德昌声音发抖,"我们的人手不够..."
"放箭!"李鸿章厉声喝道。
"可...可他们都是百姓啊..."
"放箭!"李鸿章一脚踹在赵德昌腿上,"违令者斩!"
箭雨落下,冲在前面的几个乡民应声倒地。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张秀才的手臂中了一箭,火把掉在地上,但他仍然高喊着:"乡亲们别怕!李扒皮倒行逆施,天理难容!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人群再次聚集,更加疯狂地冲向营地。有团勇见势不妙,已经开始偷偷溜走。
李鸿章知道大势已去,咬牙下令:"撤!往县城撤!"
趁着夜色和混乱,李鸿章带着亲信狼狈逃往合肥县城。身后,愤怒的乡民焚毁了营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合肥知县周明德是李文安的门生,见李鸿章如此狼狈地逃来,又惊又怒:"少荃兄,你这是..."
"周兄救我!"李鸿章一改往日的傲慢,拱手道,"刁民造反,险些要了小弟性命!"
周明德连忙将他迎入后堂,命人备茶压惊。
听完事情经过,周明德长叹一声:"少荃兄,你这次...唉,太鲁莽了啊!"
李鸿章脸色阴晴不定:"周兄此言差矣。我奉旨办团,征收饷银乃是为国为民。这些刁民抗捐造反,按律当诛九族!"
"少荃兄啊!"周明德压低声音,"你可知如今合肥乡间如何称呼你?"李扒皮"!这名声已经传到巡抚耳中了。
昨日还有乡绅联名上告,说你盘剥百姓,激起民变..."
李鸿章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那...周兄的意思是?"
"速速停征饷银,安抚乡民。令尊大人已经来信,让我转告你立即停止强征暴敛。"
周明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还有,曾涤生大帅来信,邀你去江西湘军大营效力。"
李鸿章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父亲的信中字字如刀,痛斥他"残民以逞,有辱门风";而曾国藩的信却温言勉励,称他"才堪大用,愿共襄王事"。
夜深人静,李鸿章独自坐在客房中,面前摆着一面铜镜。
镜中的他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李扒皮..."他喃喃自语,突然抄起铜镜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巨响,镜子碎成数片,每一片都映出他扭曲的脸。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德昌惊慌地探头进来:"大人?"
李鸿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传令,明日停止一切捐税征收。已征收的...退还三成。"
赵德昌瞪大了眼睛:"退还?"
"怎么,听不懂人话吗?"李鸿章厉声道,随即又放缓语气,"另外,准备行装,三日后启程赴江西,投奔曾大帅。"
赵德昌恍然大悟,连忙应声退下。李鸿章弯腰捡起一块镜子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
他看着血珠滴落,忽然笑了:"李扒皮...好一个李扒皮..."
三日后,一队人马悄然离开合肥县城。李鸿章骑在马上,回头望了望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声名狼藉,再无立足之地。
"大人,前面就是渡口了。"赵德昌指着远处的长江说道。
李鸿章点点头,忽然问道:"德昌,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赵德昌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李鸿章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乱世之中,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我征饷练兵,为的是保境安民。那些乡绅守财如命,宁可被长毛贼抢光也不愿出钱自保,愚不可及!"
赵德昌唯唯诺诺,不敢接话。李鸿章长叹一声,挥鞭策马:"走吧,去江西。这合肥...不待也罢!"
渡船上,李鸿章望着滚滚长江水,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张秀才愤怒的眼神,想起了乡民们"诛杀李扒皮"的呐喊,想起了父亲信中的斥责..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曾国藩信中的期许,想起了乱世中建功立业的抱负。
"大人,风大,进舱吧。"赵德昌递上一件披风。
李鸿章摇摇头,反而解开了官服的领口,让江风直接吹在皮肤上。
他需要这种刺痛感,需要提醒自己记住在合肥的教训。
"德昌,你说曾大帅会重用我吗?"
"大人少年及第,才华横溢,曾大帅又是令尊好友,自然会..."
"不。"李鸿章打断他,"我要靠自己的本事。
传令下去,到了湘军大营,谁也不许提我父亲,更不许提我在合肥办团练的事。"
赵德昌会意:"是,大人。那"李扒皮"的事..."
李鸿章的眼神陡然转冷:"这三个字,我不想再听到。"
渡船靠岸,一行人马继续向江西进发。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几个孩童在路边玩耍,见有官兵经过,吓得四散奔逃。
其中一个孩子摔倒了,哇哇大哭。
李鸿章勒住马,下马扶起那孩子,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在他手里:"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李扒皮吗?"
李鸿章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赵德昌连忙上前喝斥:"小崽子胡说什么!这是..."
"无妨。"李鸿章摆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孩子,李扒皮已经死了。"
重新上马后,李鸿章一言不发,只是狠狠抽了马一鞭,绝尘而去。
赵德昌等人连忙追赶,却没人看见,他们的主人在马背上,眼角有泪光闪动。
七日后,江西湘军大营。曾国藩正在帐中批阅公文,忽听亲兵来报:"大帅,合肥李鸿章求见。"
曾国藩放下毛笔,捋了捋胡须:"请他进来。"
帐帘掀起,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大礼:"学生李鸿章,拜见恩师。"
曾国藩仔细打量着这个故人之子。
李鸿章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眼下带着青黑,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
"少荃啊,起来吧。"曾国藩温和地说,"路上辛苦了。"
李鸿章没有起身,反而重重磕了三个头:"学生特来请罪!"
"哦?何罪之有?"
"学生在合肥办团练期间,操之过急,行事鲁莽,有负恩师教诲...",李鸿章声音低沉,额头抵在地上。
曾国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听说,合肥百姓送你一个绰号?"
李鸿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是。学生...学生愧对家乡父老。"
"起来吧。"曾国藩叹了口气,"乱世用重典,本也无可厚非。但为官之道,刚柔并济才是上策。你可知为何百姓称你"扒皮"而不骂你"豺狼"?"
李鸿章茫然摇头。
"因为扒皮尚留性命,而豺狼赶尽杀绝。",曾国藩站起身,走到李鸿章面前,"记住这次教训。去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明日来我帐中听用。"
"谢恩师!"李鸿章再次叩首,眼中已有泪光。
走出大帐,夕阳正好。
李鸿章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块垒稍解。他知道,在合肥的失败和"李扒皮"的骂名将成为他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污点,但也正是这些教训,让他开始真正思考为官为将之道。
远处,湘军将士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动地。
李鸿章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他要练出一支比湘军更强的队伍;总有一天,他要让天下人忘记"李扒皮",只记得他李鸿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