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港城
这是她怀孕进入第七个月的某个清晨。玛丽安娜从便宜的旅馆里醒来,洗完脸准备出门,手机却收到了五个拒绝短信,全部来自她投出的工作请求。
最直接的一条,只有短短几个字:“对不起,我们不雇和郭家有关系的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庙街,街头的招牌霓虹开始收回,鱼蛋摊和彩票店开了早市,城市如常运转。但她知道,她已被从这座城市的合法运作轨迹中彻底剔除。
她的劳工签证即将过期,离职通报系统上,郭家只写了一句含糊评语:“不适应主雇文化,工作配合度差。”这句话在港城雇主圈,是死刑判决。
她试图找中介求情,对方听完她的名字,声音都降了调:“你怎么敢辞郭家的工?你疯了吗?你知道他们在移民署是什么级别吗?”
她低头,不说话。
她曾考虑回菲律宾,但她很清楚一旦回去,她就彻底出局。没有工作签,她将再也不能进入港城。而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生命。她也试过偷偷去私立医院,却被问起“身份证与保险号”后,被拒之门外。
最后她找到了一家藏在深水埗旧楼里的地下诊所,医生是个讲粤语的越南移民,替她做了B超。图像上,模糊的一团正在缓慢蠕动,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的小生命。
医生淡淡地说:“你身体太虚,不适合堕胎,容易大出血。”
玛丽安娜点点头,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的是,她从未打算堕胎。
她住在庙街旁的劏房,楼道闻得到楼下清洁水渠的酸腐味。每天吃泡面,一碗能泡三次,洗衣服用冷水,夜里翻身都会惊醒。她白天靠帮旅店打扫赚取少量现金,晚上去帮忙卖二手电器。为了活下去,她甚至偷偷帮人洗楼梯间的玻璃。
她身上那份“酒店管理专业毕业证书”,已经开始发霉。
有一天清晨,她在油麻地海边散步,看见一个拾荒老人从垃圾桶里拉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刚出生的弃婴。老人尖叫着叫人报警,玛丽安娜站在不远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她没有惊讶。
她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死了,我的孩子会不会也进那个黑袋子?”
她终于下定决心,她要留下孩子。她要用这个孩子,把属于她的真相,钉进这个城市的核心,哪怕她自己永远不能被承认。
她在一个破旧笔记本的扉页写下:“我的女儿,你的名字我还没想好。但你必须活着。你必须知道,你不是一个意外,而是证据。”
她从旅馆窗户望出去,高楼正在晨雾中苏醒。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明天。但孩子,必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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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娜躺在产床上,没有家属,没有陪产,也没有为她祈福的电话。她咬紧牙关,手指死死抓住金属扶手。没有叫喊,没有眼泪,只是盯着天花板那道剥落的白漆裂纹,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在记住今天。
她生下一个女孩。
护士将婴儿清理后轻轻抱到她面前问:“取名?”
玛丽安娜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然后把头转向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