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金风卷着桂子香掠过宫阙,世子跪在寿昌宫前的白玉阶上,听着编钟声穿透薄雾而来。玄色锦靴下的青砖还留着隔夜的露水,倒映着天际渐染胭脂色的流云。他望着掌心沁出的薄汗在衣料上洇开,恍惚间想起三日前策马入南都时,宫门前那株古槐飘落的枯叶簌簌扑在他肩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胡公公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十二名黄门官高举鎏金宫灯列队而出,烛火在晨雾中明明灭灭。六十四名乐师身着绛红锦袍,击缶鸣瑟,奏响《承天乐》,乐声与檐角铜铃叮咚之声交织。世子垂眸望着青砖上蟠龙纹的金鳞,皇祖父病榻前枯槁的手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只曾揽着他在御花园的行走的手,如今连握着诏书都微微颤抖。
礼乐声中,八名内侍托着朱漆匣缓步而来,匣面镶嵌的东珠在朝阳下流转生辉。青玉螭纹印纽泛着冷光,世子却想起公主晨起梳妆时,鬓边那支寻常银簪。当金丝织就的十二旒冕冠缓缓戴上头顶,垂落的玉珠遮挡住视线,他听见群臣高呼"太子千岁"的声浪,混着金风卷过琉璃瓦的簌簌声响。
"太子侧妃可雅,有孕在身,特赐坐受册封!"赞礼官的高呼中,四名宫女抬着朱漆软榻自偏殿而出。可雅身披茜色翟衣,腹中隆起的弧度在繁复衣料下若隐若现,苍白的脸颊泛着红晕。当司礼女官将金册递到她手中时,她抬手的动作牵动裙摆上的盘金绣双鲤衔珠纹——这是专为她更改的纹样,寓意多子多福。
陆之心身着月白侧妃服制,发间新换的丹桂簪子压得云鬓微垂。她捧着诰命的手指节发白,行礼时余光瞥见可雅榻上的金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诰命卷轴边缘,绣着缠枝莲的丝绸被指甲划出细密褶皱。
册封礼毕,三十六名宫娥鱼贯而入,捧着象征太子妃位的鸾凤冠与侧妃诰命。公主接过凤冠时,珍珠流苏轻晃,映得她眼角微红。十二只金凤凰在头顶展翅欲飞,让她想起初嫁那日,世子为她揭盖头时,烛火映在他眸中的模样。
紧接着,礼部官员宣读赏赐名单:御用监呈献的和田玉螭纹印玺、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内库珍藏的前朝官窑青瓷二十件,还有专为太子新铸的鎏金仪仗用具。这些珍宝被整齐陈列在丹陛之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
暮色渐浓时,立渊独步至御花园。金风掠过他新换的太子服,衣摆上金线绣的海水江崖纹泛着微光。他轻抚腰间新佩戴的玉佩,那是皇祖父亲手所赠,如今玉佩尚温,而九重宫阙里的帝王,怕是再难等到白雪落满花园。
三更梆子惊散了栖在檐角的寒鸦,世子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穿过王府朱漆斑驳的角门。鎏金蟒纹靴底碾过青砖上的枯叶,发出细碎的脆响,惊得廊下铜铃也跟着轻轻摇晃。白日里册封大典的热闹喧嚣还萦绕在耳畔,此刻王府却浸在浓稠如墨的寂静里。
"殿下!"苏姨提着灯笼匆匆赶来,昏黄的光晕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投下晃动的阴影。灯笼穗子随着她急促的步伐轻摆,惊起阶前一片碎玉般的海棠花瓣。"王爷半月前就搬进牛首山慈恩寺了......王妃去后,他总说府里的海棠香太浓,呛得慌。"
世子穿过空荡荡的回廊,往日父亲在此批阅奏折的书房门窗紧闭,锁头已结了层薄霜。记忆里母亲曾海棠树下抚琴,如今花影婆娑依旧,却再不见父亲摇着折扇倚栏微笑的身影。
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花瓣在夜风中簌簌飘落,落在他新换的太子服上。世子跌坐在青石凳上,望着满树繁花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晕,恍惚又见母亲穿着素色罗裙,将他抱在膝头,父亲则笑着将刚折下的海棠簪进母亲鬓边。那时的笑声似乎还萦绕在枝头,而今只剩秋风卷着落叶,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打着旋儿。
"殿下,夜深露重......"苏姨的声音带着心疼,却被世子抬手止住。他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清辉洒在他十二旒冕冠的玉珠上,折射出冷冽的光。白日里群臣高呼"太子千岁"的声浪犹在耳边,可最想与之分享这份荣耀的人,却在深山古寺中伴着青灯古佛。
海棠花簌簌落在他肩头,世子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薄如蝉翼,触手生凉。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栖在枝头的夜枭,刺耳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他握紧手中花瓣,任细碎的疼痛从掌心传来,仿佛这样就能冲淡心中那抹无法言说的失落。
暮色如血浸染洋州城时,卢家祠堂的白幡突然被夜风卷得猎猎作响。卢老爷跪在灵堂中央,颤抖的手抚过卢家诚尚未完全冷却的面庞——三日前还在夫子山上赏月饮酒,此刻双目圆睁躺在棺椁中,嘴角残留的暗红血迹,将素白殓衣晕染得触目惊心。
"查!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查出真相!"卢老爷掀翻供桌,青铜烛台滚落,烛泪溅在青砖上凝成蜡霜。灵堂内外哭声骤起,却无人注意到管家悄悄将一封密信塞进老爷袖中。
子夜时分,夫子山大营万余精兵整装待发。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卢老爷身披黑色大氅立在点将台前,身后"卢"字帅旗被山风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儿暴毙,死不瞑目!"他的吼声惊起满山寒鸦,"今日起兵,讨个公道!"
林怀远闻讯率洋州大营守军围剿,马蹄踏碎深秋的霜露。然而山道两侧早有伏兵,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火把将整条山谷照得亮如白昼。他的长枪尚未挥出,暗箭已穿透咽喉,温热的血溅在道旁野菊上,转眼凝成黑褐色。
城外,漄州岛秀水军临时的大营内,海风卷着咸腥掠过空荡荡的演武场,几面残破的军旗在桅杆上无力摇晃。三日前,朝廷加急送来的调令让郭淮速速北上返回秀水镇,那是秀水军的驻地。待卢家在洋州起事的军报送到他的手上时,他的水师已越过瓯北,不日即将靠岸。
波州城外的官道上,三骑快马踏碎满地月光。韦程银甲染血,腰间佩剑还在往下滴着暗红血珠。楚王紧握缰绳,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却仍保持着威严,月娥紧跟在旁,手中长鞭不时挥出,驱赶着身后如流萤般逼近的追兵火把。
"快!过了前面的山口就是波州的地界,到那儿就安全了!"韦程的呼喊混着风声,惊起林间夜枭,刺耳的叫声撕破漆黑的夜幕,三人的身影在月光下飞驰,恍若逃离深渊的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