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有个声音尖叫着让我停下,可随着伤口愈发剧痛,我的脑袋愈发晕眩,那些想法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驱使下的 “战斗或逃跑” 本能。他违背了诺言,进了这个房间。他违背了诺言,伤害了我。他对我的伤害,比我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多,现在他还想让我更痛苦。我怎么到现在才看清这一切!他想让我用漫长到难以想象的一生,去承受无尽的折磨!他想让我永远后悔,永远痛恨自己,永远与那些我无法忘却的记忆抗争!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我狠狠咬下去,熟悉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奥古斯特的身体因震惊而僵住,但他没有松开怀抱。我的牙齿咬穿了他的肩膀,然后吞咽下去。这太痛苦了。他怎么敢。他没这个权利。
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是那个猎人,那个猎杀怪物的怪物。她来了。我又狠狠咬下去,愤怒到几近疯狂,充斥着我的身体。她找到我了。这里根本不安全。骗子。骗子!我又吞咽了一口,奥古斯特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去,现在他只能用半边身体抱住我。我想尖叫。
我又咬了一口。这时,前门传来一声巨响,有人试图破门而入但没成功。门被撞碎的瞬间,我又咬了一口,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冲进了我们曾经的家。我又咬了一口,我断掉的手臂开始迅速再生,一下子就扯断了他用来救我命的临时绷带。我又咬了一口,感觉到他仅剩的那只手臂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
我又咬了一口,可这肉尝起来如同嚼蜡。
我趴在一个死人满是鲜血的肩膀上哭泣,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猎人进了房间。维塔面无表情,带着一丝困惑和茫然。她手持长矛,但没有指向我。她没有发动攻击。
我从她身旁一跃而过,爪子在木地板上划出几道痕,转身就往屋外冲。回头一瞥,看到她没有追我,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刺痛。相反,她跪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留下的尸体。
我转身逃进森林,紧接着一支箭呼啸而来,差点把我劈成两半,巨大的冲击力把我震倒在地。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跳开,瞬间一股火焰吞噬了我刚才站的地方,可我躲避时,一把剑砍了过来,划过我的肋骨。但可惜,还是没能致命。我身子一扭,抓住握剑的手臂,借着这一击的力道让自己躲开了另一支箭,同时狠狠咬了下去。这肉的味道很怪,又干又涩,没有一丝血腥味,这手臂的主人连头都没有。但吃起来依旧美味。没时间去想为什么了,我又咬了一口,填补肺部被箭射穿的伤口,然后冲出森林,又躲开了两支箭,那两支箭射中地面,离我的身体不到一寸。
这片森林显然对我充满敌意,我被逼回城市,眼泪几乎让我视线模糊。我往回跑时,城墙上的了望塔射出无数箭雨,但这些箭的力量和准头,和我猜是内塔射出的箭相比,差得太远。那么,那个剑客是艾伦吗?他没头没血,怎么还能活着?我没时间,也实在没心思去琢磨这些。我避开或是直接用爪子拍落空中的箭,冲进了城里。看到我出现,城里的人们又惊又怒,陷入一片慌乱。但他们动作迟缓,而我机灵得很。很多大大小小的房子,一天里大部分时间甚至一整天都没人。
我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因为只要我开始想接下来要想的事,我就会永远陷入痛苦。在一间堆满工具的两居室小棚屋里,我把自己锁在里面,用蛛丝封住入口,蜷缩成一团等死。
我所做的事,带来的是无法原谅、无法承受的沉重。我怎么能…… 不。这问题真蠢。事情当然会变成这样。我本就是个怪物。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发生这种事,不会因为我爱他,就变得不那么不可避免。
事实是,我其实早就知道。我不傻。从克莱雷塔教我说话那一刻起,我就明白其他生物是有感知的。他们有情感,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境地,也会痛苦。这想法曾经很抽象,就像知道天空是黄色的一样,没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这只是我知道的一个事实,我没怎么认真去想过。但我确实知道。富尔维娅尖叫时我知道,克莱雷塔咒我去死时我明白,我看着一个男人,吃掉他妻子时,我也意识到了他的痛苦。我知道。我唯一真正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做的那些暴行开始让我感到痛苦。但现在它们确实让我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会停止!
我不该活着,我根本就不该存在。奥古斯特看错我了。我无法改变,无法变好,就算我做了那些事,也不配得到任何安宁。可我似乎就是没法让自己去死。也许我还活着,就是为了让我承受更多痛苦。我想,这是我应得的。
我吃掉第一个朋友的父亲还不够,现在居然还吃掉了自己的 “父亲”。
我身后的门突然被撞开。我放松下来。我闻到了,猎人来了。但我既没跑也没反抗。终于,终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我静静地等着,她用刀砍断我的蛛丝,凭借蛮力将它们一一切断。她缓缓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然后,我又一次被诅咒了,因为她没杀我,反而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一片沉默,我背对着她,依旧蜷缩在地上。她来这儿干什么?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感觉自己被注视着,被评判着,但我没力气问出口。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好奇?说真的,毁了我的不是那个唯一尊重我的人,而是我的好奇心。
终于,维塔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耳朵,狠狠一扯,疼得我忍不住低吼一声,但也仅此而已。我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我受够了。甚至当她拿出刀,直接把我的耳朵割下来时,我也只是勉强忍住,没让痛苦的嘶叫声脱口而出。
“嗯……” 维塔自言自语,把割下的那片耳朵塞进兜里,“好吧,那就这样。”
她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蜷缩的姿势中拉起来,让我看着她的脸。然后,她一只手抓住我的下巴,强行把我的嘴掰开。她用刀柄猛砸我的牙齿。剧痛瞬间传遍我的脑袋,但我还是一动不动。砸了几下后,她放下刀,把手伸进我嘴里,抓住那颗松动的牙齿,开始往外拔。牙齿慢慢从我的牙龈中被扯出,最后终于拔了出来,鲜血涌进我的嘴里,她也把牙齿塞进了兜里。我本可以轻易咬掉她的手,但我没有。甚至当她又砸又抓,拔下下一颗、再下一颗牙齿时,我也没有反抗。
磕掉了我半口牙后,那怪物咧嘴一笑,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涣散无神。
“好了,” 她带着一丝自我满足说道,“这些牙齿应该足够伪造你的死亡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话啥意思,紧接着,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不,” 我低声说道,满嘴是血,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你应该杀了我。”
那女猎手耸耸肩。
“有人说服我别那么做。” 她说。
“我是个怪物!” 我怒声吼道,“我只会伤人!杀了我!”
维塔没吭声,又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猛地塞进我喉咙里。她动作快如闪电,面无表情,毫无惧意。食物,我心里想着!近在咫尺,轻而易举就能到手!
“咬断我的胳膊,” 她挑衅道,“我立马就开开心心地宰了你。”
我浑身颤抖。咬下去,我命令自己。一了百了。我杀了奥古斯特!咬她应该轻而易举!这是我罪有应得!她闻起来香,尝起来也香。我还记得从她身上咬下的那块肉,那般美妙、丰饶,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咬啊!快咬!
“来啊,” 那猎手催促道,“我等着呢。白送的一顿美餐,怪物。”
她笑容里那股可怕的笃定,又让我眼眶蓄满泪水。我不会咬,也做不到,而她心知肚明。她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会有人信我?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她抽出胳膊,把我扔回地上。
“好了,这下搞定了。” 维塔得意洋洋地说。
“我以前杀过人。” 我无力地嘶声道。
“我也杀过。” 那猎手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样?”
“我折磨过他们。” 我恶狠狠地咆哮,“我还吃过他们。”
“我也是。” 那怪物笑着说,“所以呢?”
我无言以对,她便伸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只看着像死田鼠的东西。她盯着它,周身有股难以察觉的气息涌动,突然,我凭着能分辨食物与饲料的本能,闻到了这只死老鼠的气味。可跟我想象中老鼠的气味截然不同,它闻起来简直是人间美味。
“这么庞大又美丽的灵魂啊。” 我这同为怪物的同伴轻声说道,一边还爱怜地抚摸着这只死老鼠,“深沉而闪耀的光芒,带着新伐木材的香气。咱们可不能让这么好的东西落入那该死的观察者手里,对吧?”
我压根不知道她在说啥,还没等我开口问,她就把老鼠递到我面前,用两根手指捏着老鼠尾巴晃悠。一顿真正的美餐,就用这只老鼠做成的。怎么做到的?我馋得直咽口水。它…… 它不过就是只老鼠,对吧?我能吃。吃了也没啥问题吧。我不配吃,但我能吃,对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把老鼠塞我手里了。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着,仿佛在等待并接受自己的命运。这气味有点熟悉。
“吃吧。” 她轻声说,“我有个朋友,要是我没在怪物之间给你点支持,她肯定会跟我急。她为了找到让你这种怪物不再伤人的办法,丢了性命。”
“要是你不想让我再伤人,” 我低声说,“那你就该杀了我。”
可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把老鼠举到嘴边。我心里有个声音在颤抖,害怕这好得太不真实。但我还是把它放进嘴里。我掉了好多牙,不过我的牙本就更适合切割和撕扯,而非咀嚼。我把这只老鼠整个吞了下去,虽说我知道它曾经活过,能四处活动,可它在被我咽进空荡荡的肚子里时,丝毫没有反抗。熟悉的重生刺痛感在我耳朵和牙龈间蔓延,与此同时,一段记忆在我脑海中尖叫。
我认得这味道。
“你干了什么?” 我惊恐地低声问道。
“我让他自己选。” 那眼神空洞的怪物答道,毫无同情之意,“他可以跟我,也可以跟你。想想我为了问他这句话,都对他做了些什么,他肯定是特别爱你,才选了这条路。要是他跟我走,我都不打算吃他。”
我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得几乎喘不上气。这简直难以置信。
“怎么…… 这到底……”
“他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 维塔接着说,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就两件事。第一句是:正义不在于惩罚,而在于拨乱反正。可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我们能影响的只有现在和未来。一个恶人最大的救赎,不是从这世上抹去自己的恶行,而是用善举取而代之。”
我只能无言地悲号。我又不明白了,啥都不明白。
“他要我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是,” 那怪物缓缓说道,“他原谅你了。”
她站起身,转身要走。不,停下。我不明白。她对他做了什么?我刚才到底……
“为什么?” 我对着她抽泣道,“为什么他会……”
“我刚不是告诉你了嘛。” 她回答,“再说了,他要是不把自己的半个灵魂给你补全,还能怎么着呢?”
她走到门口,我站起身,转身面对着她。
“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冲她尖叫道。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次眼神难得聚焦,随后把一个木质猫头鹰面具扔到我脚边。就是咱俩打斗时我扔掉的那个。
“好好体验做人的滋味吧,拉克。” 她说,“天快黑了。到时候你就逃走,别被抓住。要是你还一心求死,悬崖边总在那儿。”
她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还上了锁,只留下我一个人,脑海里回荡着声声尖叫。我以为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可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眼睛干涩无比。整个人麻木了。我的内心痛苦不堪,可身体却已精疲力竭,这种疲惫远超我以往所经历的任何一次。我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这痛苦的每分每秒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仿佛被无限拉长,直到黑暗彻底笼罩了整个小镇。
然后,我站起身。我也不知道为啥。奥古斯特想让我活下去,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杀了他,然后又被一个怪物逼着重演了一遍。奥古斯特已经不在了。他不该再对我有任何意义。我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迈着步子,脸上戴着面具,四处寻找着不被人发现就逃离这座城市的办法。
…… 他不该再有意义了?不。他有,而且永远都会有,也本该如此。这痛苦是我应得的。无法入眠,无法忘却,不能求死…… 无处可逃。有些事,躲不掉。我想逃避,真是太傻了。
不过,我猜那个女猎手说得也有道理。悬崖边总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