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叹了口气,:“料想你能想到这层,甚好!为君者,麾下约莫分作四类人:其一为贤才,有识见有才学,处事能事半功倍;其二是常人,虽有识见却短于干办济事,行事往往事倍功半;其三乃劳力之人,无远谋却善于听令差遣,须得督责他、诱导他、驱策他;其四便是庸劣之辈,无识见无才能,又愚笨又狡诈,最能败事坏纪的。如今有士绅和府县官上疏言及清丈之事,乞朝廷改革赋税,均徭役。这些递本子的才是忠心事主的!他们有识见,见得大明生了病,故此才这等心焦。这大明不独是咱朱家的天下,也是祖宗传下的基业,更是天下人的江山哩,正因如此虽不是中枢,也忧心天下,才会‘谋政’。”
朱载坖听了,眼睛一亮:“爹,这些话师傅们未尝言及。”
朱厚照见他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你尚是年幼,还不到这时候,等长大些便知了。”
说话间,内侍进来,朱厚照知道,他该回去完成课业了,便对朱载坖说:“你且先到偏殿进些茶点,少刻着刘全忠送你回宫去。休要耍到夜深,早些歇息了罢,明日还需温书。”
朱载坖有些舍不得走,却知道父亲政务繁忙,便乖乖地站起来,又福了福身子:“爹也别太累着,多用些点心。”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个帕子,上面包着两块酥糖,是早上在宫里吃的,觉得好吃,便留了两块给父亲:“这是娘宫里的酥糖,可甜了,爹爹尝尝。”
朱厚照看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知道是儿子自己包的,心里一阵温暖,接过酥糖,放在嘴里,果然甜丝丝的,比宫里的御膳房做的还要好吃:“好孩儿,知疼惜爹爹。” 说着又亲自给他正了正帽子。
朱载坖见父亲吃了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才跟着内侍出去了。
却说陈敬立侍立在暖阁东侧案旁,正低头整理新呈的奏本,听得榻上父子言语,手中动作渐缓,目光便落在那鎏金炭盆上,看火星子簌簌落进灰里,忽觉眼眶微热。他自打入宫服侍当今万岁爷,如今已二十七载,亲眼见得天子从束发少年长成英武君主,其间辛酸,比旁人更知得透些。
“想那正德初年,天子初登基时,满朝尽是孝宗朝的老臣。李东阳、谢迁这干人虽有贤名,却总把天子当作孩童般管束,但凡天子有甚举措,动不动就拿‘祖制’‘礼法’来谏阻。便如选个随侍的宫人,也要被言官说成是‘近小人远贤臣’;用个武将,又被那些酸儒在野史里编排作‘宠信奸佞’。天子虽有雄心振肃朝纲,无奈被文臣掣肘,边军又屡屡败绩,每每退朝后,常独自在乾清宫秉着烛看舆图,一坐就到三更天。”
“后来天子琢磨透了些事,索性往西内建了豹房,任用‘八虎’,自去玩耍。杨廷和、蒋冕这干人的规劝,竟全不理会。北征南讨,不负祖宗,做了一番事业,可是到了正德十六年那场大病,天子忽然改了性情,听了梁储的话,从宗室里过继了荣哥儿养在宫中。如今皇后有了身孕,且临盆就在眼前。可瞧着天子待荣哥儿的模样,比先时更亲厚几分了 —— 就说今日,天子又是递汤又是问暖,连梁材奏事时,都特意让他在旁听着,还特意讲说些事儿与他听。”
朱厚照见陈敬也有些恍神,于是道:“你也辛苦一日了,这里自有小的们伺候,且回去歇息罢。”
陈敬闻言鼻子一酸,便道:“主子爷,奴婢今日也不知怎的,浑身有使不尽的力气,不累哩。”
朱厚照笑骂道:“老不正经。”便手指了茶碗一下,陈敬又赶紧沏茶。见水有些凉,便准备出去换一壶热的来。不经意又看见皇帝批改奏本。心中又一阵感叹:“二十年了,万岁爷终要真正做个父亲了,可这父亲却比寻常皇帝难做 —— 既有了亲生儿子,又得顾虑着过继儿子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