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这才谢恩坐下。
郭勋道:“怪道今日这宋素卿如此不合常理,原来身畔随侍文书乃细川氏之家臣,可见这此朝贡宋素卿虽乃主使,却不过一傀儡。”
赵全也道:“竟不知细川尹贤也来了,此我之过失。”
郭勋却摆摆手道:“与尔无干。想是他们沉不住气了。不然这尹贤断不会露面。”
郭勋话音未落,赵全已觉后颈发紧。他原以为自己耳目算得周全,不想竟叫细川氏的家臣在眼皮子底下漏了网,此刻听侯爷说 “与尔无干”,反比挨骂更难熬,心中极不自在。
案上烛花 “噼啪” 爆了两爆,郭勋端起茶盏时见水面映着自己眉间深纹,今日也算大功一件。念及此,他将冷茶一口灌下,茶梗刮着牙床生疼,才发现赵全还直挺挺坐着,猜测这人心思太重,想必正在自责。
“你瞧这烛泪。” 郭勋忽然指着案上堆成小山的蜡油,“烧了三茬蜡烛,细川尹贤才肯露脸。当年日本国派来的使臣,哪敢耍这般心眼?” 这话半是说给赵全,半是说给自己。
赵全顺着侯爷的目光望去,见蜡泪凝在白瓷烛台上,倒像冻住的雪水。他忽然想起去年前在宁波查案,后来又到了日本,打着商人的旗号实则探听消息情报,如今看来这探听情报也不容易,一方面要情报,一方面还要探人心。
“侯爷,” 赵全忽然压低声音,“细川氏既遣尹贤露面,怕是要借我朝声势压大内氏。可宋素卿明面上是主使,实则被架空,这朝贡表里不一,若叫言官揪住......”他没说完,却见郭勋搁下茶盏的手在案上敲了三下,这是当年在诏狱审犯时的暗号,意思是 “隔墙有耳”。赵全立刻收口,原来礼部的通事还在外面!
郭勋却似浑然不觉,起身拨弄博古架上的日本短刀,有个古怪名字,叫什么胁差,于是道:“宁波争贡之时,细川氏与大内氏倭人互相攻杀,焚毁嘉宾馆,戕害备倭指挥刘锦,陛下心下衔之,虽满朝皆请封贡,仍独将勘合赐予细川氏,实欲使两家相斗不已。不意细川氏竟真能取胜,陛下虑其此次朝贡所求必多,如何能容?故此次特用尔之功,结纳毛利氏、尼子氏,本意原是要分化细川氏。今观之,此计大善矣!我今日会见宋素卿,亦不过替礼部充个斥候,探知彼等心意,奏闻陛下便了。至于后日举措,便与我无干。” 他忽然转身,目光落在赵全腰间的玉佩,那是皇帝赏赐的玉佩,“你回到日本,怎么做,还需我奏请陛下。”
赵全只觉掌心发潮,便道:“卑职侯旨便是。”
烛火忽然暗了暗,郭勋盯着赵全的眼睛,觉着他还是那么陌生。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细纹里都沾着烛影:“老弟,此次你前往日本,陛下赐你丝绸千匹,另有瓷器,着意令你用心经营贸易,探听情报。说起来,张宗说这厮果有手段,他那皇商局的买卖,未及半载竟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深合圣心,陛下所需之物,无有不得,真是神了!只是唯独想染指日本贸易却被陛下驳回了,竟许给了你。”
赵全听懂了弦外之音,郭勋也想染指这贸易,挣钱嘛,不寒酸。只是他不主动要求,想让自己请求郭勋介入,心中不舒服也无可奈何。于是道:“我不会贸易。怕折了买卖,亏了钱财,有负陛下之托。”
“来人,送通事回府,记得从账房上支五十两银子。”郭勋对窗外喊道后,又对着赵全道,“若尔不谙,可奏请陛下拨几个账房先生与你。况尔本职又非贸易之事。不过这种小事也不必麻烦他老人家,我可以帮你。”
赵全心中暗道:“果然了,支开了外人,才敢说话。”于是笑道:“那就谢侯爷了。”
“明日你来我府上,我与你介绍几位,” 郭勋忽然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室内的沉郁,“不过休要以为是我引荐,你便束手束足,反误却正事。”
赵全起身领命,忽见侯爷袍角上沾着片蜡泪,想伸手拂去,又怕失了体统。郭勋却似察觉,低头掸了掸衣襟:“你得圣心,日后路甚远着嘞。”这话来得突然,赵全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只觉耳尖发烫。
夜更深时,郭勋望着赵全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待他转身回到案前,见赵全未写完的笔录还摊在宣纸上,“细川尹贤”四字旁边洇着块墨渍,倒像团未干的血。提起笔想添两笔,笔尖却悬在纸上不动 —— 该记的不该记的,都在这墨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