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三十里的 “松庄” 裹在一片琉璃世界里,青瓦上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琉璃光泽,松枝被雪压得弯成玉帘,偶有细雪簌簌坠落,在石径上溅起碎玉般的声响。屋内武定侯郭勋和赵全相对而坐。
“你回来有些日子了,怎么今日方来见我?”郭勋笑盈盈的看着赵全。
赵全颇为恭顺,“卑职,总要盯着点这些倭人。今日方得空,得见侯爷。”
郭勋示意赵全喝茶,接着道:“陛下有旨,道尔纵横捭阖,竟与毛利氏、尼子氏相通,着加俸一级。此乃我锦衣卫这些日子以来罕闻之喜事。”
赵全自然知道对方所谓的喜事的另一面是什么事。于是道:“这都是陛下圣明烛照,侯爷指挥之功。卑职请辞。”
郭勋却道:“休要推辞,此皆尔当得者。宋素卿蒙我相邀,少时便至,你且暂避一旁,听吾等谈话,最好记录明白。”
赵全点头领命,续道:“侯爷,祖宗成法,朝贡使团例由礼部主客司料理。您私晤日本使臣,若为科道官知之,恐遭纠劾。”
郭勋闻言心中微微一叹,他怎么不知,但是这是皇帝的指示,他能怎么办?而且最让他郁闷烦躁的是礼部尚书何孟春也不出言阻拦,反而是默许。
郭勋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釉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祖宗成法中,可有载得 “圣意难违” 四字?” 他忽然抬眼,目光看向赵全“不过咱们万岁爷颁赐勘合与毛利氏,此着甚妙!此举真真是二桃杀三士,尼子氏眼红,细川氏闻之必如坐针毡,”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窗外夜风挟着槐叶沙沙作响。
赵全闻言便不再作声,因为这些话他没办法掺合。于是便垂手退到屏风后。不经意间看得一份邸报:从总督陕西军务,新建伯王守仁奏请,升守备环庆署都指挥佥事魏锟充为右参将,分守宁夏东路地方。升陕西西安卫署都指挥佥事夏钦充固清游击将军。
“”爷,倭使就要到了。” 外头传来通传,带着刻意压低的尾音。屏风后砚台轻响,赵全的笔尖已落在宣纸上,墨色在暗纹里洇出个歪斜的 “宋” 字。郭勋闻言便起身前去迎接。
片刻后武定侯郭勋便身着墨绿织金缎面大氅,负手立在庄门的朱漆牌坊下,目光透过纷纷扬扬的落雪,望向远处官道上那队顶风冒雪而来的车马。
马蹄声碾碎薄冰,十三骑日本使团在庄门前缓缓停下。为首的倭国使臣宋素卿头戴斗笠,青布襕衫上落满细雪,腰间悬着一柄鎏金短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翻身下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孔,眉骨高耸,眼尾微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向郭勋深揖及地:“雪径难涉,累及侯爷久候了。”
人群中有一人特别引人瞩目,那人是个独眼龙。
郭勋淡淡一笑,伸手虚扶:“宋使别这么客气!今儿赶巧雪刚停,拉您来这儿,不过是扫点雪煮茶喝,围炉聊聊天,尽点地主之谊罢了!”说着,抬手示意庄门内的景色,“你看这松庄,雪后更似仙境,倒不枉费这一场大雪了。”
宋素卿抬眼望去,只见庄内亭台楼阁掩映在白雪青松之间,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通向深处。松庄,顾名思义,这庄子里大部分都是松树。他心中暗凛,面上却笑得愈发恭谨:“侯爷这兴致可真好!我今儿能赶上这么美的雪景,真是走大运了!”
两人并肩向庄内走去,侍从们远远跟着。踏过青石板桥时,桥下的溪水尚未结冰,潺潺流水声中,偶尔传来冰裂的脆响。郭勋忽然驻足,望着溪水中倒映的雪景,忽然开口:“宋使臣此次随使团来京,可还习惯?”
宋素卿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多亏侯爷照应!我们使团上下都挺好的!天朝地大物博,日本国使团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来过中国,每天都能撞见新鲜玩意儿,叽叽喳喳,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徒增笑耳。”
郭勋转头,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宋素卿身上:“闻得贵国这回朝贡,携了好些贵重物件来,尤其是那硫磺、硝石,比往年可多出不少。”
宋素卿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依然带着恭谨的笑意:“回侯爷的话,我主听闻天朝近来北疆战事频繁,特意多备了些硫磺、硝石,聊表寸心。”
郭勋轻轻点头,目光又转向溪水中的倒影:“倒是有心了。”心中暗暗地记下宋素卿的这句话。
郭勋为避嫌特意从礼部借调一名通事,虽然这宋素卿本就是中国人会汉话,但是也是为了避嫌,他也携带一名细川氏的文书,所以郭勋和宋素卿二人看似闲聊,实则是尽可能的传递一些可靠的情报。
不过郭勋心中一直纳闷,刚刚人群中的那个独眼龙竟然是宋素卿带一个文书,根据以往的赵全传来的情报,细川家有一武将,名唤尹贤的也是一个独眼龙,只是不知是不是他。
宋素卿笑道:“侯爷!这遭我国带的硫磺、硝石诸般物件朝贡,原也是应承了两国的合约罢了!。”
郭勋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宋素卿的肩膀:“说到合约,那么朝贡的铜和银呢?”
宋素卿闻言正要张口解释,却又见郭勋道:“我不过顺口一问。走,咱们去屋里面,那儿的梅花开得正好,配着新烹的雪水茶儿,最是惬意不过。”
屋里面,炭火烧得正旺,铜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作响,水汽氤氲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郭勋亲手取了雪水,煮了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宋素卿,一杯自己端起,轻轻吹了吹,品了一口:“这茶是今岁新采的龙井,用这才化的雪水烹煮,更增三分清甜。宋使尝尝看!”
宋素卿接过茶杯,放在鼻下轻轻一嗅,赞道:“果然香气扑鼻,侯爷好雅兴。”说着,小啜了一口,茶汤入口,清甜中带着一丝微苦,在舌尖上慢慢散开。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和着窗外细雪落地的声音。暖香阁外,几枝红梅斜斜探进窗来,花瓣上的积雪不时掉落,在窗台上溅起小小的雪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