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几个小伙子按住老头子,佘雯抖抖索索给他手臂上注射了一针管透明的葡萄糖液。
不一会儿,老头子似乎有了些活力,微微睁开发皱的双眼,蓬松花白的胡子下断断续续地飘出几个字:“馍,…馍馍…”
“摸?摸摸哪里?摸摸哪儿?对,先给你的太阳穴抹点万金油再说!”佘雯腾地跳起来,兴奋地冲到一排药架前。
突然,水泄不通的人圈里闪出一条缝,说:“张文教快进去看看吧,左大肚子的鸦片瘾可能发作了!”
“鸦片瘾?放屁!”依然英俊挺拔、几乎丝毫没有受到岁月风霜雕琢的张克豪一阵风似的冲进门,他将一个半鼓的旧军黄色书包举过头顶,连连高喊道,“起开!起开——”,奋力拨开两边的人,抢到床前,俯身看了看老头子,轻唤道,“左场长,我送馍馍来了!”
老头子面如死灰,气息微弱,双眼依然紧闭。
张克豪扭头朝身后那帮人愤愤道:“鸦片瘾?谁说是鸦片瘾?!佘雯,还有你们这些人,难道,记性哈马斯这么差?!哈马斯忘了?!
你们这些看热闹的,这么快就忘了十年前,就是咱们国家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不久没几天那次?发生在九号棉花条田的事?!那年秋天,左场长来咱们连检查工作,不就发生过这种情况?咦,老病号,你的记性一向不是好得很吗?!”
“哦,十年前一件芝麻粒的事,几八辈子的小事,啥林还记得那么清?!”老病号嘟囔着,闪到一边。
“十年前?原子弹爆炸这种大事倒有印象!”、“十年前的一件小事,谁记性那么好呀?!”其他看热闹的,一个个红着脸,低头看向别处,有的往后退着。
张克豪苦笑:“你们不记得了?左场长根本不是啥鸦片瘾发作!那也是一种病的话,倒可以叫做饿病!战争年代得的,一饿就发病!一吃饱饭,饿病就自然烟消云散!左场长以前那点工资,几乎都是拿来买高价粮,买光了!刚才,指导员让我从伙房拿了几个凉包谷馍,快,谁去找碗开水来?泡馍馍!”
“哈萨克,侬真真的及时雨呀!我这开水、碗,哈马斯有!”佘雯惊喜地尖叫着,冲向几排药架后的一张桌子。
老头子灰白的鬓边,闭着的眼角,渗出几滴,亮晶晶的东西。
“咕咕咕——”、“咕咕咕——咕”,果园里光秃秃的果树林、菜地边灰蒙蒙的枯沙枣林上空不时传来一阵阵斑鸠嘶声竭力的啼叫。
1975年的早春二月,塔里木表面上,和冬天没什么两样。但,春鸟的早早春啼,还是带来了一点春归的蛛丝马迹。
明亮的蓝天下,最后一座地窝子的地方,坍塌的土坑道里几根翘起的烂椽子边缘缠绕着去年死去的一根根焦枯的奶芨芨藤,一缕缕银亮的游丝粘在几支种子已飞走的奶芨芨空壳上,交织在半空荡着秋千。
一群孩子们在公路一侧的沙枣林里叽叽喳喳着,跳着、踮着脚尖,用沙枣枝条去拨弄高处沙枣枝难得残留的几串没被鸟儿啄食、也没被秋风冬风扫落的琥珀色沙枣。
“当当当——”,不远处,一排泥屋前,两株光秃秃桑树间的铁片,又一下一下敲响了。下课的钟声,又响了。
小学生们像出圈的小羊羔,撒着欢,撒丫子,冲向大操场,冲向子校旁边的公路,欢快地喊叫着,推搡着。
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汽车马达声,小学生们驻足,看向身后。
马号那边,“轰隆隆”地,驶过一辆黄绿色的小包车,正穿过公路两边的沙枣林,准备拐上通往大公路上的那条垂直小公路了。
“老爷爷!”公路边打沙枣的野孩子们里,不知谁眼尖,欣喜地、甜甜地叫了一声。。
接着,萧梦迪看到小包车的窗口露出一个花白的脑袋,一只手正热情地向孩子们挥舞着呢!
“老爷爷!”“爷爷!爷爷!”“爷爷再见!爷爷再见!”打沙枣的孩子们、下课的小学生们追着小包车腾起的白尘,挥舞着小手,热情地喊着,欢跳着。
小包车经过孩子们跟前时,略停了一下。萧梦迪一眼瞥见,小包车里除了司机,老爷爷,三年级女同学田心红的爸爸田指导员也在里面。
草绿色甲壳虫似的小包车,又“轰隆隆”地开走了,上了通往萧梦迪家边上的那条小公路。接着,小包车很快消失在去场部那条大公路上的白色烟尘里。
晚饭时,爸爸边嚼着包谷馍馍,边说了一句:明天起,老庞又到马号里上班了,又要和老庞轮班了。
妈妈抹了一把唇边包谷糊糊的黄迹,瞟了爸爸一眼:“你和哪个轮班还不是一样,照样吃亏!特别是这回,更离谱!上个夜班,离交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你就去了!哦,这个家到马号,要走半个小时?!上白班呢,过了交班快一个小时,你还没回来!还在那里帮人家挑水、铡草!哼,人家老钱在马号里时,他老婆天天在大田里拽,每天一到家就吃现成饭!你呢,我吃过你一顿现成饭没?!”
“你呀,你这张嘴!人家老场长年纪大,我多干点也不会少块肉!都和你一样,像你这样自私,中国就完蛋了!”另一边的爸爸笑嘻嘻用湿漉漉的筷子头,朝妈点点。
“我自私?我看我一点都不自私!该我完成的,我一点不少干!不该我干的,我一点都不可能干!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你是假积极!自己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晓得扶一下!碗都没洗过一只!吃完饭,碗一推,就跑了!只晓得跑到外头充假积极假能干!像你这种杠都傻瓜蛋,少得很!
完蛋?!我看,像我一样的人多得是!国家不是照样好好的?!”
“你呀!每次我吃完饭,他们都还没吃完,我咋洗?再说,自从你让梦迪6岁开始洗碗,你自己也没咋洗过碗,还说我!唉——”爸爸把面前的碗筷往前一推,笑着摇摇头,进里屋换衣服去了。
马号里,还是和半年前,一样。
萧梦迪的爸爸,庞小莲的爸爸,又重新一个干白班,一个干夜班,半个月一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