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爸爸去了马号

连里向来是青年人和孩童的世界，除了詹五一的奶奶、李青莲的奶奶、江宝的爷爷，连里没有第四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除了一个民族连，三棵树的十几个连队里，没有口里那种森严的辈分，几十岁的花白老头子，见了三尺孩童还得低腰叫爷爷，只要他辈分比你高。

这种事，在连队，只有大人把它当作笑料在一起吹牛时，孩子们才能听到。这里，每户每家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之间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不像口里，一个生产队也许就是一个大姓的宗族。

然而，1974年深秋的一天，有人在通往场部的大公路上见过：一辆红色大拖拉机冒着突突的黑烟朝11连奔来！车厢里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年青人，驾驶室里还挤坐着一个头发灰白、又高又胖的老头，向连队驰去。

不久，连队伙房几个单身汉买饭的绿窗口下，多了一个高胖、略微驼背老头的黄绿色背影。孩子们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头发灰白，却又高又胖的老头子。

这个高又胖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还没进连队时，大人们就知道他——左大肚子，昔日的老场长要来了。可他来了之后，大人们就当他没来一样。

只有孩子们在一起津津乐道老头子脚上那双笨重的黄色大头翻毛皮鞋，灰白的头发和灰白的短胡子，他左颧骨下一个两指肚大、肉红兮兮、亮亮的月牙形疤痕。

时间一长，孩子们，特别是一些胆大的男孩子，如白文格、詹五一、蚊子、江宝、蔡文彪、张卫东、米嘎嘎、高军、萧塔里他们几个，还敢跑到老头子工作的马号里，爬在干草垛旁探头探脑。

蔡卓娅、薄一苇，高萍、刘文格，萧梦桑、詹西花，当然，还有萧梦迪，这些小丫头们只敢站在沙枣林那边，往马号这边看。

一俟那“咯嗒咯嗒”沉重的皮鞋声，从马号里往外响，阴暗的马房门口有影子晃动时，他们便“哄——”地一声，四处逃散。

几次下来，他们见老爷爷没凶他们，而且，老爷爷总是站在铡草棚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有时还招手让他们过去，他们也就不咋怕老头子了。

对马号，萧梦迪是再熟悉不过的。因为，她爸爸老党员，就是一个在马号，喂马的。

其实，离开大田，进马号喂牲口，对作为连里资格最老的党员，被连里人习惯叫做老党员的爸爸萧长元而言，是一次意外。

爸爸沉默寡言，却喜欢热闹红火的场面，虽然有时急了，连说话都有点结巴，可喜欢听别人耍嘴逗趣。没人时，自己嘴里也会哼几句洪湖水浪打浪，他的家乡离洪湖不过百里，而且他唯一的小妹就嫁到了洪湖县。

他在家种田时，每年冬天农闲时，他都要手里提斤猪肉，或是怀里揣几个油纸包的雪白的糯米糍粑，去洪湖的红塔公社五大队七小队，看妹妹。而他每次从妹妹妹夫家回来，也没空过手，妹妹自己晒的小鱼干，自己做的藕粉，总是有的。

他从三排二班调到马号，不就是为那件事么？

去年五月的一个清晨，屋外阴黑的天幕仿佛被捅了个窟窿，疯狂地往大地上不停地倾倒着盆泼大雨，像是天上斜挂下来的一领特别宽大的飞瀑，在泥地上溅起一个个泥花四溅的浑浊旋涡。

老党员高烧38.9度，正躺在被窝里，连队也没像往常一样打出工的钟。而昨天晚上，萧长元重感冒，高烧40度！卫生员打了一针青霉素，吃了卫生员开的退烧药，今天早上好一些了，又打了一针，吃了退烧药，也差点39度呢！

这种级别的大雨天，连队一般是不会出工的。

突然，萧家的门，“咚咚咚！”地，被密集而有力的敲门声，叩开了。

“老党员，我们班水稻地的三号条田、五号条田的排碱渠埂子被冲垮了！赶紧拿上坎土曼，堵口子去！”穿着湿淋淋雨衣的二班班长刘小翔站在门口，来喊老党员去堵渠口。

火墙后，三下五下扣上衣服口子的刘竹影，头发蓬乱着，冲到外屋，举给班长看卫生员开的一纸假条，班长扫了一眼。

“你他妈的！你刘小翔还有没有点人气气？！萧长元病成这个样子，你让他大雨天去堵口子？！他已经烧得这么厉害，再出去淋这么大的雨，你能保证他不烧到四十度？！”刘竹影两手叉腰，声音、气势，比刘小翔还大。

“反正，他是党员，就得去！而且，他还是老党员，更得起模范带头作用！他也得去！”刘小翔个子不高，脸盘精瘦，两只不大的眼睛却很亮，声音中气很足。

“放你妈的狗臭屁！这种天，连队上班的钟声都不敲了有病假条也不行，你算老几？！别说下刀子，今天就是天上下龙肉，老子都不会叫萧长元跨出这条门槛！”刘竹影一瞪眼，斩钉截铁地。

“那你试试，看老党员听谁的！”刘小翔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两手叉腰，冷笑。

“哦——？那就试试看！嗬，老党员，老党员算啥？！自从当了这么个劳什子党员对自己家有啥子贡献啥子好处？！还党员呢！哦！

你刘小翔听着，没有我刘竹影，你想咋欺负就咋欺负他！

哈哈，可惜，有我刘竹影在！你敢欺负他，敢动他一根指头，老子在手掌心上给你煎鱼吃！

要模范带头，你自己去带！要堵缺口，你自己去堵！你是班长，你最该去模范！”刘竹影指着刘小翔的鼻子，逼视着他的眼睛，右掌心把左手背击打得“啪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