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轰动
哪知雁儿不肯,她师傅倒是个精明人,让雁儿先假意应允,夜里便给雁儿打点了几个银钱,让她逃命去了。第二天,王二少爷派家人来讨信时,师傅指着事先脸朝里、侧躺在被窝里的女演员身影悄声说:应下了!她有点头疼,睡了。王家人好不高兴,赶忙回去复明。第三天,二少爷亲自领着家人来接人时,戏班子已经没人影了!二少爷也只能干气。
雁儿一去就没音信。直到解放几年后,她姨妈突然接到了来自XZ的信和钱时,才晓得:雁儿逃出来后,直奔解放区的延安,在那里参了军,在文工团里演戏。
解放前夕,雁儿随解放大军进军上海。后来,她和上海一位解放军的军官结了婚,不久,跟着丈夫进藏,维持地方工作秩序。
雁儿男人是十五级军官,五小队的人便称雁儿为“十五级官太太”。雁儿虽不曾回过五小队,可她姨妈每年总能收到两三封信和百把块钱,姨妈的脸上自然生光啰。
刘竹影、林同春和那些妹崽、娃儿,却是六四年前后几年里跑出去的。
五小队一个人平均只有八分地,不跑出去,等着饿死么?人一饿,胆子也就大了。有熟人联系去的,也有自个儿闯出去的。
跑的地方,有湖北、河南、甘肃、陕西。但,去的最多的地方是:XJ、内蒙古、XZ。这三个地方,人少,地大,好活人。她们好找自己的立锥之地,其他省自己的人口都够多了,还等着你去么?出去几年后,她们或多或少给家里,兑了些钱回来。
队里的妹崽眼红了,胆也越来越大,跑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后来,那些地方也卡严了。六五年以后去疆的人,便上不了户口,也没工作。妹崽呢,好说,嫁个人,便成了家属,那地方有的是地,只要肯花力气,种出来的东西还是够吃干的、喝稀的。
娃儿呢,那地方男人已经够多了,要你做啥子?自己开荒,或干个临时工,还不如回家种地!
这几年,队里也不放人了。大前年,跑疆去的刘西枝,连迁移户口都没上上呢!就这样,四川姑娘爱往外跑,在全国还是出了名的。
“叮铃,叮铃——”,公社邮递员的那辆旧自行车又在五小队的鸡肠小道上响起。还隔着老核桃树几步远,小伙子便手里高举纸片摇晃着,脆生生地唱山歌似的:“陈幺婆哎,XJ来的——”
老婆婆们便把陈幺婆推起来,笑道:“好好的福气哟!下辈子,我也修个这样的女儿,就算烧高香了!”
陈幺婆精神抖抖地、笑盈盈地走上前去,接信和汇款单。
小梦迪,要走了。
外婆悄悄擦眼睛,她不晓得。
刘呱呱把她搂在怀里,眼里流露出不舍,她不晓得。
三舅娘越来越频繁地把她带到自家,给她喝甜醪糟,吃煮鸡蛋。她也不晓得,那是为啥。
她只晓得和菊秀、毛娃子,有时候还有胡秀、谭妹崽,整天一块儿打猪草、捡树叶当柴禾,疯跑疯玩。
胡秀是三舅舅二妹崽,比她小三个月,却比她高半个头,嘴巴歪得狠。一次,两个小家伙玩着玩着,吵起架,一个比一个凶!甚至打起架来!外婆、三舅娘分别把自家的娃娃拉开,胡秀从三舅娘的胳肢窝里冲出来要打她,她从外婆的怀里拱出去,扬着小拳头要去打胡秀!不过,没两天,两个人又在一起捡粪、捡树叶、玩螺蛳壳了。
听大人们说,又要快过年了!小梦迪和菊秀、毛娃子小伙伴们一天到晚兴兴头头,满队里窜,踮起脚脚盼过年。盼吃好吃的,穿好看的新衣裳。
一天傍晚,在外面疯够了,回家吃夜饭的小梦迪,才跑近老核桃树,就看见自家堂屋门槛里外围满了人,稻草房里传出来一阵阵滔天笑浪!
挤在外围、鼻尖上长个小黑疙瘩的杨开春嬢嬢,小梦迪也吃过她的奶,一见了小家伙,便喜笑颜开:“梦迪妹崽,快进屋看看,哪个来了?”
别人一听见,立刻闪开一条缝,个个笑眯眯喊道:“来了,来了!”、“快快快,梦迪妹崽快快快!”、“梦迪妹崽,快来看看,你亲妈来!”
还有的打趣:“梦迪妹崽,看看,这边这个是你青妈,那边是你亲妈,你晓不晓得,到底哪个是你亲妈哟?!”
手里抱着一个乌亮眼睛骨碌碌乱转、两三岁小妹崽的外婆,一脸喜气,一只手把小脸涨得通红的小梦迪,推到一个她有些眼熟的陌生少妇面前。
这个女的在旧方桌前一根长板凳一端坐着,怀里抱个白胖小男娃,外婆让她叫“妈”!叫长板凳另一端手里手抱个白净小妹崽的中年男子“爸爸”时,小梦迪扭头就朝屋外跑!
两个舅舅、大舅娘都忙着给另一张长板凳上、手里提个碗大烤火用竹烘笼的老公公、老婆婆们,用筷子拨拉炭火,端开水。桌子上的一张旧报纸里躺在一堆一粒粒黑不溜秋、像干瘪蚕蛹,或者苍蝇样的东西!
奇怪的是,那个笑盈盈的少妇不停地招呼客人们吃不掏干,那种苍蝇样的不掏干!为啥不掏出来就自己干?核桃树下那个洗衣裳的水槽子,一拔掉堵眼子的木头塞子,水就干了!要掏了才干!这个,乖乖,不掏就干!可她扫见,青妈、胡秀的妈、谭妹崽的爸爸竟然捡起几个小苍蝇往嘴里,喜洋洋美滋滋地送!
小梦迪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冲开喜滋滋围观的人群,夺路而逃!
“莫跑!跑啥跑呀?!梦迪妹崽不是天天盼爸爸妈妈回来嘛!哪们还要跑!”“哈哈哈!梦迪妹崽还不好意思啊!”、“见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还害羞!”好些人嘻嘻哈哈,嬉笑着追出来了。
灰蒙蒙的天空下,小梦迪慌不择路地跑出堂屋,她跑向竹林,来抓她的人,快要擦着她的衣服!她又一头冲向老核桃树下,结果,“扑嗵——!”一声,失足跌进树下一个青石板洗衣槽边上的臭水坑了!
小家伙在浑浊的臭水里扑腾着!“哈哈哈——”追她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青妈骂了句:“一个个该背时的!滂臭的死水里,这么冷的天,还不赶快捞出来!就晓得看闹热!”
闻讯赶来的小舅舅,“扑嗵”一声,跳进臭水坑,抱起了脸色惨白的小家伙。
当晚,堂屋前厅里清净下来。外婆单独给小梦迪吃了一碗豌豆尖鲜肉抄手,然后,把洗得香喷喷、特意换了身新崭崭的蓝底红蜻蜓袄裤的小家伙,拉到堂屋后厅的一张大床前。
两根齐肩短辫、笑眯眯的少妇坐在床沿,这张床平时是外公外婆,和她睡的。现在,这张大床上,少妇这头,躺着个咿咿呀呀的小男娃、一个对自己挥舞着小拳头比自己小点的妹崽!床那头,坐着个和气的男人,躺着个咿咿呀呀的小妹崽。外婆笑着让她叫妈妈、爸爸,她把头一低,没吭气。
外婆让她跟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睡一起,她不吭气。
外公外婆去堂屋边上一间小点的房子,睡平时大舅舅大舅娘的床。大舅舅大舅娘在另一边更小的一间房子,睡从青妈家借来的一张旧竹床。小舅舅,睡在灶屋里,两根长板凳搭起来的床。
外婆一出堂屋,她拔腿跟着外婆,走了。
刘竹影、萧长元两口子看着这个离开自己四年的大女儿的小背影,倔强的小背影,无奈地相视一笑。
1972年的二月中旬,春节前夕,刘竹影回到了五小队!站在了八年来日思夜想的老橙子树下。
当刘竹影携家带口,不满28岁的她,已是四个娃娃的母亲!
当年,她离开时孑然一身,现在,回家时,已是一家六口!二女儿梦桑三岁,小儿子塔里和三女儿梦晨八个多月,是龙凤胎,儿子只比女儿早出生两个多小时。
刘竹影人在塔里木,心里、梦里却总是装着那青竹绿水的家乡。虽然,规定十年探一次亲。探亲期间,照发工资,并报销路费。她宁愿不报销,请事假扣工资,也要回!主要是接梦迪回来上学。在她到塔里木的第八个年头,领导招架不住她的吵闹,妥协了。
她拿到通行证的那个晚上,一夜合不上眼。
在她看到青竹甘蔗林的同时,又闻到了家门前小路上摊晒的垫圈稻草的湿臭味,又听到了“空咚、空咚”风箱的沉重喘息声。
回去接梦迪时,为了给爸爸妈妈撑面子,搞得自己和萧长元那么精神、气派!用刘呱呱的话说,就是她刘竹影一家大小就像从城里回来的,像城里的发财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