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红彤彤

虽然，还是只有白菜洋芋皮牙子，树也还光着身子，但春天毕竟来到了塔里木。公路上，翻浆的地面越来越多，天亮得也早了。小梦迪，一天比一天更可爱了。虽然，还是一身臃肿的厚棉衣厚棉裤，但刘竹影的心情，也像这早春三月，越来越晴朗了。

两条齐肩短辫的她，年青的脸上透出些许疲倦。她像往常一样，烧好晚饭，坐在小黄圆桌前，炉灶上的锅里冒着热汽，屋里飘着白菜、包谷馍的香味。她等老党员抱着女儿在外边疯够后，回家吃饭。

她的小梦迪，有个怪毛病，从满月不久，就不喜欢呆家里，喜欢爸爸或妈妈抱着在屋外。天再冷，也不喜欢在小屋里窝着，喜欢在外面呆，或者集体宿舍的大房子里呆。

每天，在大田里上班再苦再累，可一回到家，看到可爱的小梦迪，她的心就溢满了甜蜜。这个女儿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的欢乐，太多，太大了。

她的第一个孩子，大女儿梦萍，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二十六天，轻得比一团棉花重不了多少，就早早得病夭折了。

这第二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

让她奇怪的是，也凑巧的是，这第二个女儿，出世的日子，和大女儿，竟然在同一天！只不过，差一年。同样是塔里木最美的晚春时节，沙枣花开阵阵香的日子。

她撸起左胳膊，低头看着自己肩头往下一搾的地方，白肉臂上月牙般地排列着九个紫红色缝合痊愈后的青紫牙印。

她没想到，这老天赐给她的第二个孩子，第二个女儿，来得这么红红火火、轰轰烈烈！小梦迪出生不久，自己手臂上就留下了这永久的痕印。

她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一年多前。

5月初的塔里木，毛渠里，淙淙流淌着天山下来的清冽冰雪融水。渠畔新栽的细柳，似一片淡绿轻烟，鹅黄的柳絮在风中荡着秋千。“布谷布谷，快快布谷——”飘香的沙枣林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声声清啼。连队东南角库房院心那棵最高的老胡杨，又变成了一把巨大的翠伞。

俱乐部三面雪白的外墙上，刷着新的红色标语：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誓把无产阶级文明进行到底！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走资派叛徒工贼！七亿人民一条心跟着毛主席向前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害人虫！灭资兴无万代红代代春！

正门玻璃窗上两个硕大红色的“忠”字，远望似两团燃烧的火球。一阵阵歌声欢笑声，响彻连队上空。

整个俱乐部里，比过年还热闹，红彤彤的，一阵激越欢快的手风琴声，从俱乐部大厅西北方向的人圈里传来。

菜包子靠墙站着，晒不黑的胖脸上满是欢喜，一台紫红色的手风琴垫着他滚圆的肚皮，左摇一下右晃一下，拉得起劲，一只脚还不住点地打着拍子。他边上的刘俊义，鼓着腮帮，带劲地吹着一管红壳口琴。

一排站立的几个男同志小声合唱：“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BJ，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简新国兴奋得脸通红，一手拿着大喇叭，一手挥舞着，对围在身边的十来个男同志口沫飞溅：“明早，咱们就要去场部参加五一汇演了！入选本节目的男同志们要加把劲，不要给咱们连丢脸，更不要输给那边的女同志们！”他高扬右手比画着，“看到哇？千万颗红心在一起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脸朝左前方，两手向左前方挥，对，白武德的左手再高点！我们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右脚向前提起来，跺下去！老病号，你的右脚提太高了，低一点低一点！”

大厅东南方向一个更大的人圈，更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歌声欢笑声简直要把俱乐部的房顶掀翻了！《万岁毛主席》欢快优美的歌声，伴着手鼓“咚咚”响的欢快节奏，响彻俱乐部。

突然，声浪小了，随着一只在空中翻飞的手，人圈里的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一张几乎咧到耳根的大嘴：

“同志们，我们合唱的同志再来唱一遍，叽嘎你们再跳一遍，看看还有哪些地方要修改！再跳一遍，前排的四个同志每个人就可以发一把王排长刚才去沙枣林带那边拔来的红柳花了！后排的八个同志，手里暂时还没花。王排长说，等正式去场部汇演时，再拔些红柳花也来得及！

其他看热闹的同志，不要弄得听令哐啷乱响！黑非洲别让你儿子大喊大叫了！其他看热闹的娃娃们，也不准出声！”是陆布谷火爆爆的大声武气，她神气活现一手捧着小盆一样的大肚皮，站在人圈最前面，一手热情指挥着，脸上的汗水汤汤滴。

“陆排长，林茜草还磨蹭没来呢！哼，喂个奶去嘎久！要不，她空出来的位置，让后排的蓝叶香补上！好像离了她林茜草流鼠来精，地球不转了！”人圈中央，是十一个脸上汗津津、神采飞扬的女同志，特别是前排三个最中间的叽嘎，红扑扑脸上的汗淌成了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