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列强们在中国赚得满盆满钵，不得不离开时，只不过是把他们没法带走的老房子留下了。当然，如果能给这些百年老房子按上一只只大轱辘子大车轮子，我笃定他们很乐意推着这群老房子漂洋过海，推回他们老巢！”
“哈哈，大轱辘子大车轮子，把这群万国建筑，漂洋过海，推回西方列强的老巢！聪妞，我想起来了，你在塔里木的小泥屋里，就给我提过大轱辘大车轮的！
嗯，我明白了！就像土匪抢钱时，不也总说借点钱花花么？你认为土匪会还钱？！强盗们在租界攫取的利益，远远大于投资成本！跟做买卖的租店面一样，不装修咋赚钱？他们以为东亚病夫，会永远是东亚病夫！就算99年的租期到了，还是可以再续租一个99年的！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啊，哈哈——”
“聪哥，说得太对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中国这头重病缠身的大笨象，还有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打破了强盗们永久殖民上海的春秋大梦！”
突然，张克豪从草绿色书包里掏出那架崭新、乌亮的上海牌照相机，抚摸着机身，无奈地笑道：“甜妞，都怪你老头子笨得来！当时只向简新国学了眯眼对焦距、学了咔嚓咔嚓按快门，就是没学过上交卷，可惜死了！那两卷交卷多宝贵啊，万一被我笨手笨脚弄曝光了，就惨了！不然，我给照你几张像，站在黄浦江畔，特别是站在那几幢挂着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东风吹战鼓擂这些红色条幅的西洋建筑前，多有意义啊！”
“哈哈，侬比我强多了，好歹还会眯眼对焦距，我就只会咔嚓咔嚓了！”她调皮地笑道，“而且，明天，阿拉一大家子去南京路上逛逛时，笃定少不了合影留念，我哥对照相很痴迷，对照相机蛮熟，回去让他给阿拉突击补课，再来补上这一幕吧！”
突然，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接着，灰蓝色的天空很快就变成一块怎么也洗不干净的灰抹布，但这丝毫没能阻挡徜徉在外滩的游客、情侣或者独行侠们的脚步。
他们中午出来时没带雨伞，只能急急往回赶，打算挤公共汽车回家。哪知，没走几步，雨点便“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了。
瞬间，天地间斜挂起了一领雨织的巨大的灰蒙蒙丝帘，在风中不时地飘向东，飘向西。
张克豪急得找遍身上，只摸出口袋里的一条旧蓝白格子手帕，把四个角一系，变成了一顶小蓝白格子帽，戴爱人头上，然后拉着她冰凉的小手赶紧跑。
然而，没跑几步，手帕做的四角小雨帽，便湿淋嗒滴了。
张克豪不顾爱人的劝阻，扒下自己棉袄上崭新的藏蓝色罩衣，身上只剩下一件草绿色志愿军式紧身半旧棉袄和衣领外翻的贴身紫红绒衣，披两人头上，一人拽着一角，准备向细雨中万国建筑前的那条马路冲去。
“看不冻死你，就会亮彪！”王眉娥笑嗔，又得意顽皮地翘出自己一只穿着驼咖色翻毛大头皮鞋的脚在雨帘里戏耍，“哈哈，阿拉脚上格双场部发额翻毛大头鞋，一点也不怕雨！只可惜小了点，侬穿不上！啧，侬那格双黑布棉鞋哈马斯湿了！”
“多谢爱妞美意！只是，我这老塔里木人，这点雨，还能叫冻？！这点毛毛雨，能叫湿？！62年塔里木河夏天发大洪水，南干大渠好几段决口，倾盆大雨里，你入党才一个多月的老头子，跟着左场长、田指导员、张连长那些老党员们一样，眉头都不眨一下，扛着四五十斤一捆的红柳枝，就往六米深的南干大渠决口处生扑！”张克豪大笑着，还故意把两只水淋淋的黑布棉鞋在雨水里“吧唧吧唧”，踩得山响。
“哈哈，亮彪？！”他把爱人美丽的细腰朝自己怀里搂得更紧一些，斜睨着爱人笑道，“现在，我还用得着在老婆面前亮啥彪？！要亮，也该在侬还没成阿拉老婆之前亮啊！”
“好好好，阿拉大英雄！你的彪，早亮过啦！南干大渠，就是阿拉夫妻的大媒人呀！阿拉还是跑快点！”王眉娥小跑起来，一手搂紧爱人健壮的腰板，伸出另一只手，去接罩衣外的雨滴，开心大喊，“春雨！阿拉黄浦江上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上海1968年的第一场春雨，势不可挡地来啦！聪哥，侬会唱电影《大浪淘沙》里那支大江东去歌哇？”
“聪妹，你才是我心中的英雄呢！的确，南干大渠，是阿拉爱情的起点！阿拉这个连队文体活动的一贯积极分子，能不会唱？”他禁不住将自己热辣的唇压上爱人红嫩灼热的唇，爱人也热烈回应着他。
“好啦，人家要喘不过气了！来，阿拉一起唱：
……
大江东去浪淘沙，
千回万转势更大！
历史的渣滓沉水底，
英雄成长在红旗下！……”
张克豪王眉娥小两口，搂肩搭背，拉着蓝色罩衣雨蓬，唱着欢快激情的歌子，冲进斜织的潇潇春雨！王眉娥结着金边红绸蝴蝶结的两条乌亮长辫在细雨中翻飞，宛如两只展翅红蜻蜓。
雨雾中的黄浦江从远方的西边缓缓流来，又缓缓地向远方的东边流去，显出一片寂静的苍灰，和远处湿漉漉的天空浑然一体。
寂然肃立的沧桑万国建筑，雨丝抽打的茫茫浦江，似一双巨眼注视着江水头也不回地奔向东海的外白渡桥，默述着历史的生命。
街上，一朵朵五彩蘑菇般飘动的伞花，一辆辆呼啸穿梭的电车；江中，一只只颠簸的行船，一穗穗风雨中起伏的枯苇，招摇着此时的生命。
蒙蒙春雨中的外滩，缓缓东流的黄浦江的浑浊江面，与远方灰白色的天际线，绞在一起。天空和大地，似一枚硬币的两面，彼此有天壤之别，又水乳交融。
历史与现实，在此交汇。
命运与时光的交错，同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