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万国建筑展新颜

“那，咱们坐车去，早去早回。再说，侬老头子有的是钱！”

“侬有屁钱！除了预留额回去路费，没剩几个钱了！侬呀，侬——”她说着，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一块银白色手表，表面有一幢高楼似的两个字——上海，这两个草体字组合成了一座高楼的样子。

“侬昨天为了给我惊喜，悄悄从二妹那里拿了手表券，用一点小钞票买通了二妹，让伊中午吃饭额辰光，去上海钟表店花了60块钱，给我买了这块银光闪闪的上海牌手表！60块钱呀，快赶上阿拉两个月额工资了！咱俩看时间，有你那块老重庆手表就行了，没必要浪费！侬挪用了我准备给你爸妈的过年费！唉，这趟回家探亲，把侬在塔里木九年攒下的老本，基本上折腾光了！侬讲哇，阿拉一家三口好意思空手去北碚探亲？还想乱花钱！”

“把钱为侬折腾光，我乐意得来！”张克豪的话很干脆，“别说钱，就是这条命，从结婚那天起，也是侬的啊！”他学着她的口气，把胸脯拍得山响。

王眉娥心里一震，嘴上却笑道：“侬格张嘴呀，迷死人，不偿命！”

“你不是去年当上连队子校老师了，上课没表，提个闹钟去学校不方便嘛！我要把自己的老重庆表给你，你又嫌傻大笨粗！再说，去我家也不能算空手嘛！不是还有点杏干、葡萄干吗？刚才买的两袋小点心，咱们看电影时忘了吃，正好带回去。再说——”张克豪嘿嘿笑道，“我爸妈见他们儿子九年前离家时，除了一颗脑瓜，就是空空两手！可是，九年后，竟骗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大上海姑娘做老婆带回家，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大胖孙女！那是梦中都要笑醒啊！我结婚，可真没要他们一分钱呢！

本来，想回到北碚再给你一个惊喜！现在，提前揭秘。今年元旦后的一封信里，我妈让我爸在信里说，虽然，他们有三个儿媳妇，但她要把家里的传家宝，那个以前她自己手腕上戴、现在压箱底的金贵的祖母绿手镯，等你回家时，就给你这个没要家里一分钱彩礼的二儿媳！我就是一分钱的礼物都不带，爸妈也会一天笑十回呢！”

“难为爸爸妈妈想着我！不过，我不会要那个什么祖母绿的，万一叫你嫂子弟妹晓得了，你爹妈还能有好果子吃？！”王眉娥心里对未谋面的公公婆婆有些感动，随又笑道，“哈哈，骗骗骗，侬终于承认，是侬骗了我呀！”

“咱俩谁骗谁，还不一样？得得得，就算我骗了侬！别说两毛钱，就是一会儿，侬要我跳黄浦江，我眼睛都不眨地就往里跳！咱们到外滩后，我还要请侬去据说走路也不到两公里的南京路小吃店吃面呢，吃碗侬不晓得夸了多少回的——葱油开洋面！我倒要看看这个面到底有多鲜，多好恰！唉，现在阿拉也不管侬笑话土老帽土白卡了，大起泼天的胆子，问一句：这开洋开洋的，这开洋到底是啥东西啊？”

“我还让侬跳天女散花呢！侬呀，格张嘴巴，不讲了！”她嘴上娇嗔，心里乐开了花，“哈哈，这开洋哇，就是干海米！大一点的海里的虾米，一般有半个小指头那么大！蛮金贵的，一斤开洋比一斤肉贵多了。不过，也的确物有所值，开洋烧菜烧汤呀，那是鲜得来！”

“噢哟，你们上海人啥东西哈马斯喜欢在前面加个——洋！我还以为这开洋，是啥了不起的天外东西呢！不就是大点的海米，我们四川人叫的金钩嘛！不是吹牛，我家以前，那是拿金钩当饭吃——”

“哈哈，你别牛皮吹上天了！金钩当饭吃？你不怕糟蹋钱也罢，还不怕咸得塔西浪呀？！快，开路！那边去外滩额电车来了，快跑！”她笑说着，一甩两条乌亮大辫子，率先拔腿朝斜前方百米外快要停靠站台的一辆电车跑去。

大年初五上午十一点多，一辆蓝白两色的电车，在中山东一路站停下，王眉娥两口子从车上下来，一阵阴冷潮湿的小风扑面而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两人都没穿棉大衣，她穿一件漂亮合身的玫红毛布新罩衣棉袄，他着一件笔挺的藏蓝色新毛布罩衣棉袄，都是临回家前，在三棵树场部缝纫铺新做的。精神利落的两口子，给眉娥妈妈长了不少脸。

他俩靠街边站下，发现街上车辆、行人比淮海路略多。十几米外，一群五六层、七八层，最高的可能有十来层的楼房，沿着中山东一路一字排开、静静地站在灰蓝色的天宇下。

那群楼房，有浅灰、深灰、灰黄、米白、乳黄的；楼顶有尖的、圆的、方的、穹隆形的，有的房顶上还顶着十字架。

那一座座楼房，并不很高大，却座座敦实、结实，一座与一座之间几乎没有缝隙，风格比较接近，只有楼楣的外文字母不同、招牌不同，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味道的建筑物。

那群与众不同的建筑物，给人一种庄严、典雅、沧桑、冷傲的感觉。

一栋五层楼的平顶楼檐上，横挂着“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大大的红色立体的铁字！

一栋五层穹窿顶的房子上，横拉着一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白底红字铁板。

一幢最高的、大概有十多层的楼顶上，站着“毛主席万岁”五个红色大字！方顶楼体上悬垂下一条几乎与楼体一般高的红底白字条幅：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有的尖顶、穹隆顶上，还披挂着白幅红字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民万岁”！红幅白字的“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以及“比学赶帮齐争上游”等字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