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家晚餐

张克豪抱着小英姿，斜依着高高鼓鼓的尿素袋，愣愣地，打量着这个王眉娥在自己耳畔念叨无数遍的家——故乡的家，妻子的上海的家，石库门的家。

王家这间挑高三米三五的亭子间里，朝阳的墙面上开着两扇半人多高的六格紫红木框玻璃窗，窗外对面邻居的红窗门映入眼帘。

两扇窗下抵着东西墙面，平行地竖放着一大一小铺着绿白格子、红白格子床单、堆着红红绿绿被子、枕头的两张床，两床的床头与窗台之间不到一搾高。

大床与小床间，横着一张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小床；横着的小床与大床间，挤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紫红色床头柜。

竖放的小床脚与屋门间，见缝插针地，站着一个半米宽的紫红色五斗橱，五斗橱上立着一个金色的半米高的座钟，座钟上方墙面挂着一个贴满大大小小长方形椭圆正方形黑白照片、四边镶栗色木边的玻璃相框。两扇窗户间，则垂挂着一幅雅致的淡墨山水画。

大床对面一米处，站着一张铺着玻璃板的紫红四方桌，桌上立着一把竹壳热水瓶几个玻璃杯，桌边靠着两把紫红色木椅，桌肚下堆着六个半米高的半旧紫红小凳子。

饭桌半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铁质洗脸架，铁圈里的红白花搪瓷脸盘里盛着半盆清水。洗脸架上方墙面拉着一条铁丝绳，晾着花花绿绿的几条毛巾。毛巾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半米高镜子，镜子里能看到对面大床的一角。

这间屋子，一进门，连转个身子，都困难！

他身旁的王眉娥一眼扫见，大床床头柜的边上，多了一把斜靠墙壁的白木长木梯，大床上方两米高的半空里，多出一间小小的空中阁楼！只见这长约两米、宽一米多、高一米多，长木箱似的白木楼板阁楼，距横墙一米多的地方，一块长长的白木板横跨在原有的两面纵墙上！三面是原来的墙，底面是白木板；白木板厚约一搾，宽约一米多，与横墙一般长；白木板到靠窗那面纵墙，有一米五长、间隙三指宽的白木围栏。靠门纵墙这边空余的半米处可能就是搭长木梯的地方，一幅白底翠竹细布从房顶新拉的一段铁丝上打了几个褶皱悬垂下来，如果展开的话，可能正好遮着整个小阁楼。

紫红漆剥落的旧木地板上，还散落着一些刨花和木屑，空气里飘荡着浓烈的新木头香、树脂香。

阁楼板的下面，还站着一台半人高、一米多长的白木长方桌，桌上放着几本书。看样子，是新做的写字台。她记得，原先家里是没有专门做作业的地方，是在饭桌上写字的。

“哥哥，侬辛苦了！家里真是大变样呀！我一路上都暗自发愁，哪能困觉呀？！这下，哈哈，哈马斯解决了，哥哥，侬太伟大了！侬对格屋里厢，贡献不要太大了！”王眉娥开心地由衷赞道。

“我是男的呀，这些跑腿、敲敲打打的，就该我干！再讲，侬对格屋里厢贡献也不小呀！二妹现在每天骑着去向阳商店上班的永久牌脚踏车，听姆妈讲，不就是侬去年春节寄回家额120元，凭票登记排了一个多月队，姆妈又添了6元买回家的，其实就是侬买额呀！”哥哥谦虚笑道。

“侬哥哥格人呀，就是闷葫芦嘴笨，茶壶里煮饺子，做好事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侬咋不讲为了搭这个阁楼，阿拉搭进去了快120块钱，差点连回南昌的火车票也不够买呢！”嫂子瞪了他一眼，抢白道。

“我是家里老大，就该扛点事呀——”大哥喃喃道。

“大嫂大哥，你们的的确确为格屋里厢做了大贡献！我和克豪呢，笃定也不会袖手旁观——”眉娥笑道。

“哎，大嫂，你放心，王家的事，肯定不会让大哥一个人扛——，”张克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抢过话头，嘻嘻笑道，“阿拉眉眉这次回家，钞票、粮票嘛，带得吐噜吐噜的！”

说罢，张克豪把英姿交到妻子手里，要过她肩上的黑亮挎包，在包里摸索一阵，从里面拿出一个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牛皮纸包，将其展开。

屋里人的眼睛，哈马斯看直了：一沓厚厚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更厚一沓橡皮筋捆扎、红红绿绿的粮票！

他郑重递到眉娥妈妈面前，笑道：“妈，这是二百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是我们一家三口在家里的生活费，妈您拿着！全国粮票是眉眉探亲回家前，去场部生活供应股换的，一张通行证，能换50斤全国粮票。平时家里吃不完的口粮在购粮本上攒着，可以去司务长那里换成粮票。平时，36斤是眉眉一个月的定量，我39斤的定量；小英姿，一个月也有6斤呢！所以，妈，您就安安心心收下吧！这是眉眉和我的一点心意！妈，您收好！”他说完，得意向眉娥眨眨眼。

“哎呀呀，嘎许多钞票、粮票，不晓得你们两个平时在自噶屋里厢是哪能从嘴巴里抠、哪能省出来额呀？！姆妈晓得，阿拉在那个XJ纪录片电影里看到过，你们那里，苦哇是苦得来，姆妈不忍心收呀！再说，你们还要去克豪四川重庆的家，还要回XJ！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万一路上钞票、钞票不够，你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眉娥妈妈眼圈红了，慌乱得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