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整整三年半了,和她一个大篷车进塔里木的同伴们,前年起就陆陆续续回家探亲了。
她、白武德、黑非洲,是连里一百多个上海支青中,最晚申请回上海,探亲的。
她的心早就痒痒的,不回,不行了!因为,她想家,想得快不行了!
睡不着的夜晚,她就躺在他的怀里,一遍一遍描绘她那远方的故乡,远方的家。
“我家住的石库门房子并不大,实际面积20平米左右,别人家的灶披间是合用的,我家是单独的。有的人家的家还要小,还有9平方左右的,砖木结构的,共三层,第三层是晒台晒衣服的。第一第二层,共住8户人家——”
“我们家那幢石库门房,底楼有两个天井供底楼住户用。我们家从后门进,进门是一个大灶披间,就是你们重庆说的灶屋,做饭的厨房。穿过厨房,有个十来平米洗衣洗菜的地方,还有一个公用的水泥洗衣台。前门天井,是人家底楼住户用的,我们进不了。
我们家住的弄堂有三个进出口,58年大炼钢铁前,三个进出口都有大门。我们晚上十二点就关门了,要想进弄堂,就得联系后才有看门的开门放进来。特别是我家住的后弄堂,一共有三个石库门的门牌,我们在最里面也有一扇木门,进了木门才能进我们的门牌门。到了58年大炼钢铁时,三个进出口的门,还有我们门口的木门全拆掉了!而且弄堂与弄堂开墙打通,哈马斯能串来串去了。每天放学后,或者礼拜天,我们一帮帮的小孩子就在这些四通八达的弄堂里,穿来穿去白相相,踢毽子、跳绳、藏马马虎!
离我家走路五分钟远的地方,有一座公园,叫复兴公园。小时候,爸爸妈妈每个月都要带我们去白相相一两回。上中学后,每天都要路过公园门口四回。我临来XJ前,和我们天缘里委的九个支边青年在复兴公园三根罗马柱前合影留念——”,黑夜里,王眉娥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悠长。
“虽然,和你家嘉陵江畔重庆北碚的青瓦白墙三合院,没法比,”王眉娥一边给靠墙一侧闭眼酣睡的小女儿襁褓外的大被角掖了掖,一边扭头看着枕边的张克豪悄悄笑道,“可是,我家住的石库门还算蛮大的——”
“眉眉呀,打住,先打住!你昨晚说了半天石头门,你家的门,是石头做的?那么硬的石头,咋做门啊?石头做的门,一定沉甸甸的,开起门来也费力得狠吧?而且,既然是砖木结构,干嘛不叫砖木房或者砖木门,而为啥非叫石头门?”张克豪好奇地打断。
“不是石头门,是石库门,库房的库!”
“石库门?你家住的房子像石头做的库房?就像咱们连东南角那棵最高老胡杨边上的那排库房?”
“侬格小杠都!”她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叫石库门,是因为一幢石库门的大门上面、左右两边,格三条边是用石条围成!石条是灰色的,石条里包裹的一扇两边对开的实心大门是乌漆墨黑的!门上一般还有一对黄澄澄的铜环,用三条石材围住门,也就是用石头箍住门,宁波人发‘箍’字音,发的是‘库’,后来‘石箍门’就变成作‘石库门’了!”
“呵,小小的石库门三个字里,藏着这么多学问呢!咦,你刚才说到哪里了?好像是你家住的还可以?接着吹,我最喜欢听侬吹呢!”他将妻子一把揽进自己怀中,轻吻着她的发丝,轻咬着她的耳垂。
“哎呀,讨厌!弄得人家痒兮兮的——”,她娇笑着侧身背抵着他宽厚的胸膛,感觉到他噗噗的心跳,继续道,“啥吹不吹的?我句句大实话。是的,我们家的住房情况,比起好些上海人家,笃定好多了!
我听林茜草说过,她家那幢石库门里住了十四户人家呢。就这样,还是去年7月,文格后,她父亲那家工厂里的一个资本家的一幢小楼,除了给资本家的一家人留了一间房外,其余房间分配给他们厂的职工们了,她家才和其他一些职工们一起搬进去的!去年7月以前,她家一直住在JA区苏州河边一间抬头见星、四面透风的稻草棚屋里厢——”
“啧啧,平时在连队里一点也看不出寒酸,反而嗲兮兮、洋气得来的林茜草家境是这样的?她以前从来没和我提起过,真——”张克豪唏嘘着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诚惶诚恐道,“哎,你别多心啊!我是无心顺嘴说的。”
“多心?我干嘛多心?你以前和她也是正正常常谈恋爱呀!你没和我好之前,就不能有自己的历史?如果,我就这点心胸,还值得你爱?再说,是我自己提起她的,而且,她以前一直是我在连里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后面我同侬要好以后,伊和我才疏远的。要是怕犯忌,我还答应帮菜包子往他家里带东西?”她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嘴上还是通情达理的。
“你没多心,那就是我自己小心过头了!眉眉,你不但是我的老婆,而且,永远是我的红颜知己!”他说着,将她搂得更紧了,“对了,我还是奇怪你们上海人家的住房情况,你继续说,我爱听。”
红颜知己?她闻言,心中流过一道暖流、甜蜜,整个人的心境笼罩在一种微醉的香氛中。
她微微一笑:“有啥奇怪呀?我们上海人的住房,嗯,这么说吧,大多数都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情况,前年咱们连里放的电影里,广州七十二家房客,你还记得哇?又挤又乱,我们上海比广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不过,”她话头一转,颇为得意,“我家嘛,还算是不错的。”
张克豪捏捏她的鼻尖,笑道:“哪能个,不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