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寒夜拥衾说故乡

那是王眉娥、张克豪两口子从三棵树场部回来，拿到回口里探亲的通行证的第一个夜晚。

离过年，还有半个月。

大后天，就可以从场部坐上黄海轿子车过塔里木河，去阿克苏，然后，直奔大河沿，回上海探亲！回到她三年多来魂牵梦萦的故乡——上海的家，石库门的家了。

她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两口子拿着田指导员签字批准的探亲报告，到场部的档案室开出通行证，拿着通行证去生活供应股兑换出两口子探亲期间要用的100斤全国粮票那刻起，她的心，就沸腾了！

方桌上，墨水瓶油灯橘黄的火苗欢快跳跃着，正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发着温暖柔和的祥光。火墙的灶膛里，红柳劈柴“哔哔啵啵”地响着。左边，靠墙银红缎面大被子下裹着大红绸面小被子的女儿胖乎乎的小脸蛋红喷喷的，呼呼大睡着。右边，偎着自己肩膀，在银红被子下抱着自己一条手臂的丈夫，呼出的热气撩得自己的脸颊痒酥酥的。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夫妻两个看着手中的这张通行证，更快乐幸福的事呢？！马上快回家了！就快看到日思夜念的父母、兄弟姐妹，就快看到故乡了！她也就快四年没见黄浦江了！而他，快十年没见嘉陵江了！

兵团早有规定，上海青年进疆三年后可回上海探亲。职工们探亲时间连去带回45天，探亲期间，工资照发，报销车票、住宿费。

1965年起，上海青年每月三、五、八元的津贴零花钱，从碗杯牙膏到衣服鞋袜被子床单全发，另加每月12元伙食费的供给制，就改变为工资制了，和那些其他省的老职工们一样，每月拿农工级的工资。农工一级为31.08元，农工二级为35.52元。

林茜草、菜包子更是早在六六年的国庆节后，就回上海探亲过了。

探亲的上海青年，得分批走；否则，一塌刮子哈马斯一窝蜂似的回去探亲，大田里的活咋办？

老职工们探亲一次，更不易。十年，探亲一次。否则，不到年限，也可探亲；可请的是事假，探亲期间没有工资，车票、住宿费也不能报销。从塔里木到口里，八千里，那么远，那么辛苦挣点工资，扔公路铁路上，不划算。

他，是爱她的。他在此之前，没回过一次家。但，他乐意先跟她回上海看丈母娘，她再跟他回重庆看公公婆婆。

两口子窝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头挨头，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崭新的盖着三棵树农场大红印章的白纸黑字——通行证：

兹有本部王眉娥同志，壹人，由XJ农一师三棵树农场至SH市卢湾区——CQ市BB区。

特此证明

1968年1月11日XJ农一师三棵树农场大印

一张通行证，只能兑换50斤全国粮票。张克豪的那张通行证，只是名字不一样。

当然，她能报销的探亲费用，只能是三棵树直达上海的这部分，跟他回重庆的费用则不能报。

但，也好过他了。他还差九个月才满十年，只能是请事假，一分钱不能报，探亲期间也不发工资。

他倒是蛮想得开，不等十年了！回家看父母，比啥都重要！钱不钱的，不算啥！他还感慨，八个馍馍两口子来这里都十二年了，还舍不得回一次老家。

她心里一阵感动，拿起他红黑粗糙的手背手心轻吻着。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可能会硬撑到十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