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府。
长江之上的船舰中。
高邮卫指挥使张一川坐在舱内,拿着一封北方送来的公文。
扬州知府韩文镜侍立在侧,看着这位已经禅让的皇上,拿着皇上的公文,阅读封他当皇上的那位,在长城外面打赢了另一个皇上。
韩文镜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倒楣。
他招安张一川,原本就是个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打又打不过,北方也没派援军,为避免张一川这个水贼侵扰南直隶,这才给他发去招安书信。
实际上韩文镜根本就没指望张一川答应,他当时只当张一川是个江北土贼,拿出了一个指挥使的官职,投石问路。
当时凤阳的情况,是陕西来的积年老贼称帝,在凤阳招降纳叛,给本地土寇册封了遍地的总兵官,指挥使根本不可能把人喂饱。
万万没想到,张一川一口就答应了。
韩文镜心想还有这好事?一个指挥使就搞定了一股贼寇,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在招安现场见一见张一川。
俩人一见面,他坏了,张一川好了。
因为韩文镜也是陕西人,祖籍山西洪洞,西安府咸宁人,崇祯四年进士。
张一川一开口,听着那熟悉的陕北口音,韩文镜就知道自己招安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只是当时,韩文镜确实想不到,张一川居然是个在逃皇帝。
所以韩文镜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顺利地完成招安,还邀请张一川到扬州府衙短住几日,打探一些陕西老家的情报消息。
毕竟遥隔山河,韩文镜在老家还有致仕的父亲与两个弟弟,自刘承宗起兵东征,进攻关中,沿途兵荒马乱,他也不敢派人回去,只能与前两年考中进士任职河南刑部的四弟韩文铨互通书信,都很担心家里的情况。
哪儿知道在扬州府衙内堂张一川给他来了个狠活儿。
趁着没人,张一川抬手就从怀里拽出个大元帅府的‘封帝诏书’,一把按在茶案上。
他一手拍着胸脯子、一手指着诏书上刘承宗的笔迹,告诉韩文镜:“朕,古元真龙皇帝,大元帅的忠诚部下,韩大人想回老家那不是小事嘛!”
韩大人的血液向上奔涌。
就那一瞬间,北京西市斩首的画面已经在韩文镜脑子里跑马灯了。
就这么说吧,天底下没有贼寇不能招安。
甚至哪个地方官就算再把刘承宗招安一遍,照样是功绩。
唯独这个烧了皇陵的张帜不能招安,这事让人知道,他是铁定要掉脑袋的。
张一川一看韩文镜那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从表情到肢体动作,瞬间嚣张起来。
不用装孙子了,就算已经凤阳那边已经禅让,咱依然是扬州的太上皇!
两个人怀揣着同一个秘密,关系奇怪起来。
明面上,韩文镜是扬州知府,张一川是高邮指挥;私底下,张一川是叛乱伪帝,韩文镜是狗头军师。
没办法,韩文镜起初虚与委蛇,是想让张一川派人把他的家眷从西安府接过来。
哪知道张一川答应的挺好,转手修书一封投送帅府礼衙,要求张献忠将韩文镜的家眷族裔好生照料、严加看管,万勿放跑一个。
而且写了两份,一份送走,另一份让韩文镜看。
韩文镜能说什么,他恨得只想把张一川吃了,但实在没办法,只好受制于人。
但有一说一,虽然张一川有点颠,走在扬州大街上不是想把这烧了,就是想把那抢了,但回了高邮确实很好用。
这长江两岸久未历战,兵弱至极,凤阳府外溢流贼到扬州,各地无不是守城力战,将校阵亡。
而高邮卫旗军主要工作,是协助征收、运输漕粮。
可这个张一川,他像个九边精锐。
先灭高邮湖水贼,又在陆地上跟凤阳府外溢到扬州的流贼接战三日,八战八捷,剿得一个不剩。
什么总兵官、都元帅,跟他的高邮旗军碰面根本留不到半天,不是讨饶收编就是被立地打死。
搞得韩文镜战报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真的,让他照实去写,马队突出、纵骑驰射、具装践踏?
还是说张指挥使把船开到陆上,将贼子都创死了。
高邮一个内湖卫所,朝中大臣会相信这两种说法的哪一个?
咱就说这像水师兵吗?
不提这是江北兵,别人都该以为这是关西兵了。
不过韩文镜倒是不怕朝中怀疑张一川就是张帜。
毕竟陕西人消息落后,似是而非,他们懂个屁的古元真龙皇帝。
那古元真龙皇帝叫张帜,后复本名王本仁,这会儿脑袋都被送到京师了。
再说了,人们在潜意识里,就觉得张帜要比什么王本仁、张一川更像草莽皇帝的名字。
王本仁,听着就像个脸上长痦子,痦子中间有根毛那种,没有功名还压榨佃户仆役的小地主。
张一川,听着就像是食不果腹的陕西流民,身后还跟着三川,刚埋了二川,低头行走在荒山秃岭,互相揪虱子、扒榆树皮吃。
说来也是有缘,韩文镜号一水,他弟韩文锋号二水,韩文钥号三水,韩文铨号四水。
四水配三川,很正常。
张帜就不一样了。
动词,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招展而开。
多符合古元真龙皇帝的作风气质啊。
不过说实在话,韩文镜这会儿对张一川,是又爱又恨。
张一川给他的工作带来太多帮助了。
此次流贼侵袭凤阳,客军在路上拖拖拉拉,各地都在报丧求援,不是县城被破,就是地方遭劫。
崇祯皇帝甚至一个月连下两封上谕至南京。
第一封比较简单,说南京武备废弛,命南京兵部范景文同内守备兼行整饬。
半个多月之后,还是担心运河断流,又给南京的操江都御史王道直发了一封上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