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
(文过之坐在一张桌子边,胳膊撑在桌面上,左手撑着耳后,他看着自己右边的不锈钢收纳筐里的二十几个足球。)
文过之:[竟然真的回来了。]
文过之:[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地方。]
文过之:[每天都想回去一把火烧了。]
文过之:[今早走进大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胸腔都紧缩成一团了。]
文过之:[一个让我如此恨的地方,为什么我还要让自己再次走进来呢。]
文过之:[你们说我……这是在折磨自己吗?]
文过之:[真是恐怖啊,一切都这么恐怖,空气都让人窒息。]
文过之:[我来这里……到底是想抓住点什么呢?]
文过之:[你们根本不懂那种恐惧,我到现在走在路上看到迎面过来三五成群的学生,都会没办法呼吸。]
文过之:[太恐怖了,你们这群人。]
文过之:[儿童、青少年,一个比一个恐怖,各有各的畜生。]
文过之:[真是朝气蓬勃啊,眼里只有别人的惨状。折磨别人有那么快乐吗,又蠢又坏的未来接班人们。]
文过之:[希望你们过得好啊。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合眼了,这个世界会由蠢人们维持运转下去的。]
文过之:[真是美好的地方啊,处处都是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因为你们只愿意这么想我们啊。]
文过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快乐要一起分享才对噢,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每天都在开心什么呢。]
文过之:[我想,世界会一直烂下去,因为烂才能活下去,大家喜欢烂的人。]
文过之:[还需要……做什么改变吗,处处是你们啃出来的骨头啊。]
文过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过之:[我觉得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被回旋镖击中的过程。]
文过之:[去年我被砸了一次,今年又被储去非砸了一次。]
文过之:[即使我都成年了,我还在心底不愿意承认,我其实也做过不好的事。]
文过之:[因为什么呢。因为我太蠢了。]
文过之:[那是在天天捂着嘴痛哭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以后,我怦地一下想到的办法。]
文过之:[我想……我躲也没有用,反击了也没有用,那样反而还会被笑得更厉害,那……还有什么方法呢。]
文过之:[我想啊,想啊,那晚想到了:是不是我也去找几个人施展折磨,我就会安全了呢?]
文过之:[嗯……我觉得只有这个方法了吧。]
文过之:[然后我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文过之:[并没有。我没有那种胆量。结果我只是跟着其他人做了一些责怪他人之类的事,那以后我一直觉得很羞耻,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蠢。]
文过之:[没有人教我。我的双亲都是疯子,我也是,疯子有疯子的活法,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活法。]
文过之:[去年我想,这样也算是被砸够了吧,结果今年又来了。]
文过之:[因为那个时候还对储去非是感激的感情,所以我还本能地在以他为主。可当他那巴掌扇到我脸上后,我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了。]
文过之:[如果到现在还没有还清,那就只能是他和她欠得太多了,他们已经死了,背着的人命只能我来还。]
文过之:[我想,从前被我伤害过的人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惨,肯定会想“以前责怪过我的人现在竟然天天躺在床上动不了,真是太爽了”吧。]
文过之:[嗯……会这么想也没有办法。我不觉得被我伤害过的人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早就把我忘了,因为我恨的人会永远恨下去,一个我都不会忘。]
文过之:[你们将我培养成这副供人消遣折磨的样子,我真的好感恩你们啊。]
文过之:[到了那边不知道有没有相见呢,还是说,到了那边也还会继续害人呢。]
文过之:[我从前有个理想,就是让世界上所有人的痛苦都少一点。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我发现只有我这么想。]
文过之:[如果这个理想能实现,那么一定是所有人都不再拥有自己的利益,每个人手里什么也没有。]
文过之:[我有想过我希望除我以外的人都幸福的原因。因为我的家人有和没有一样,我不需要替他们考虑,我不需要替自己考虑,我只想把好的都给身边人。]
文过之:[我那个时候也经常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别人身上。还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家里是两个我最恨的人,我只会对外面人好,所以我也觉得外面的人都会对我好。可怎么可能啊,别人都有正常家庭,都是以家人为主,只有我蠢成那样,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最重要的人。]
文过之:[所以家庭痛苦的人更容易组建痛苦的家庭啊,怎么可能会从天而降一个陌生人,真情实意地对你好,把自己的所有利益毫无保留地交给你呢。]
文过之:[她和他就是这样啊,结果弄出来一个我,让我继续吞他们的苦果。]
文过之:[我那时真的是很天真啊,什么都给别人,什么都想着别人,结果没有人那样对我,我就会感到奇怪和难过。天啊,因为别人都有正常家人啊,只有我没有。]
文过之:[所以说……我会继续蹲在门外等你的,等你回来,用你的方法结束这一切,是吧?]
(文过之把自己右手腕上的翡翠红绳翻过来,看着上面凸起的图案。)
文过之:[谢谢你噢,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了。]
.
〈车内〉
(相定艾坐在第二排右座。是独立座椅的车。)
(相定艾看着窗外,突然又不想回家了。)
(他跟司机说了,去他平时一直去的那个购物中心,就在学校附近。然后不用等他了。)
.
(相定艾下了车,进入购物中心,上到顶层,进了一家冷清的游戏厅。)
(相定艾换了一篮游戏币。)
(相定艾径直去了娃娃机那边。他把篮子放在机器前,在座位坐下,投入游戏币。)
相定艾:[他说的没错。]
相定艾:[全都没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相定艾:[我只是因为身边人的态度和言行,本能地给自己裹上了这层形象。]
相定艾:[我其实到现在也很不理解啊,我怎么有错了呢。]
相定艾:[我只是讨厌人类啊。我喜欢鱼,不行吗。]
相定艾:[我又没有妨碍到别人,我只是想自己待着而已,这怎么错了呢。]
相定艾:[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呢?我从来没有想过想要显得自己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我只是做了我本能想做的而已。]
相定艾:[为什么竟然还会有人很讨厌我呢?我又没有对你们做什么,反倒是你们一直在评判我。]
相定艾:[不和人相处,怎么就会让人讨厌了呢?]
相定艾:[我不懂啊,我到现在也不懂,但我不能再因为这些没用的事伤自己的注意力了,我只有跟随大多数人想法,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这样才是对我最好的。]
相定艾:[真的很痛苦啊,我不是大多数人,我不是你们想要的常理,而且我一听到你们说些尖锐评判我的话,就会被痛得胸腔撕扯起来,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呢?]
相定艾:[我都没有评判过你们不是吗?我也可以说你们这样很自以为是、只会指手画脚、管不住自己的嘴、不懂什么叫尊重,可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吗?那为什么还要来说我呢?]
相定艾:[我不想再想这些事了。我也没有多闲,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不理解也没有办法了,世界是由你们构成的,不是由我。]
相定艾:[所以像我这种人很少吧。都很难活下去啊。]
相定艾:[这么每天演着真的很痛苦,可是想想,再被语言攻击一次,和演演、敷衍敷衍就过去了,你会选哪个呢?]
相定艾:[我也好想当一条鱼啊,鱼不说话可不会被说“孤僻”“内心阴暗”“不懂事”“没礼貌”“不懂礼节”“这种鱼就是自私自利,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身边人的感受”。]
相定艾:[我很在乎你们的感受啊,可你们在乎我的感受吗。]
相定艾:[自私的不是你们吗,非要让别人按你们的想法行动。]
相定艾:[这种话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双亲随便笑笑,说我还是个小孩儿,而且应该是到了“青春期”了吧,才会这么觉得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
相定艾:[我不觉得我是所谓的“青春期”啊,也不觉得事事都该以我为主,我只想每个人互相尊重一点,我很尊重你们喜欢和人相处,可你们为什么不尊重我不喜欢呢?]
相定艾:[哎……双亲把我当宠物养的,他们不会管我说什么,只会跟作凝说严肃、与未来紧密相关的事,密切关注他做出的实绩,想帮他爬得更高,不会重视我有没有生存的技能。]
相定艾:[我稍微一说点什么,他们就立刻“哎呀!你还懂这个呢!”然后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了,就一直在那互相笑我。]
相定艾:[我都十六了,他们还觉得我是六岁,每天就来逗逗我,跟故意惹宠物不高兴一样,惹成功了就心软软地融化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治愈了,没惹成功就稍微难过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出去,觉得我怎么都不理他们了。]
相定艾:[真的是这样。这就是我家的日常生活。他们因为公司的事很少能回家,一回家就浑身带着疲意扑过来折腾我,把我情绪搞出来了就一下舒心了,然后跟作凝三个人关房间里秘密谈话,我是不会听到一个字的。]
相定艾:[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作凝只在公司待过一个月,就是把能做的事都体验一遍,这是他的习惯。然后他就去俱乐部了。所以他们不可能是在聊公司的事啊,双亲没想过让我或者作凝接手,他们知道这太累了,而他们累就是为了我们不累。]
相定艾:[……真的不知道了。反正我感觉是挺严重的事,那个氛围蛮窒息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相定艾:[双亲有过好几回在家里、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或者带我出去玩儿的时候突然情绪失控,经常是我在一边玩儿了一会儿回来了,发现他们在哭,而且是忍得很心痛的那种,背都在抽。]
相定艾:[作凝肯定知情。他们什么都会跟作凝说,跟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相定艾:[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的,他们工作时间排得太满了,经常连着一段时间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或者都是在路上睡,根本挨不到床。这样情绪肯定会不好吧,我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
相定艾:[作凝没有这样过,他没在我面前哭过,也只字不提他的腰伤。这几个月我还想他是不是好点了,听植择清说才知道原来是更严重了。]
相定艾:[作凝因为从小就是上的这种学校,他可能到现在都不懂什么叫差距。但我真真切切地体验过了,我知道小学的时候有同学省不出钱买早餐,有同学买校服的钱每回都要迟半年才能交齐;初中的时候有同学从五六岁就是一个人过了,每口饭都要靠自己从外面争回来塞进嘴里,因为家人全在外地,或者已经没有家人了。]
相定艾:[我见了很多这种事,每次听到都会很想哭,喉咙又肿又痛。我知道活着是不容易的,钱不是摆在那里就能拿到的,每个家庭都有不容易的地方。]
相定艾:[所以我真的很感恩双亲能为我提供这样的条件。能有今天的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不会再要求更多。]
相定艾:[我去年自己决定要来这个学校,因为我心里有疑惑。]
相定艾:[到目前看来,倒没有不合适的地方,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不管在哪都很好,这个环境我也没有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我将来大概会和作凝一样吧。]
相定艾:[至于具体是什么方向……我不知道。作凝从小很明确他要做什么,就一步一步地走在一条直道上,即使后来因为身体不得不放弃最开始的打算,他也能为自己找到其他可行的路线。]
相定艾:[我没有感兴趣的事,也什么特长都没学过,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样。]
文过之:你这是店员打算放进去的吗?
(文过之站在相定艾身后,看着地上的筐里的十几个毛绒玩具。)
(相定艾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操控摇杆。)
相定艾:我是要和娃娃机过一辈子的。
文过之:你真的是厉害啊……
(文过之弯腰看着那些毛绒玩具。)
相定艾:人和擅长的事是互相吸引的,我觉得娃娃机喜欢我。
文过之:互相吸引……
(文过之直起身。)
文过之:难道我喜欢球吗。
(文过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相定艾投入两枚币。)
相定艾:你打球很厉害吗?
文过之:你说这话你信吗。
(相定艾先是想了一下这句话,然后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
相定艾:……嗯?
文过之:我看着像吗。
相定艾:……怎么不能像?
文过之:……
(两人对视了两秒,相定艾转回去了。)
相定艾:……你喜欢打球吗?
(相定艾试着问。)
文过之:不喜欢。
相定艾:那你是……说什么。
文过之:我经常被球砸啊,你说互相吸引。
相定艾:……
(相定艾眨了眨眼,拍下按钮。)
.
(就差一点,在档板边被弹回来了。)
(相定艾的篮子里还剩零星的几个币,他不夹了,转过身看着文过之。)
相定艾:什么意思?
文过之:就是被球砸啊,砸头的那种。
(相定艾还是看着他,好像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本就没人的游戏厅里现在更寂静了。)
(文过之笑了一下。)
文过之:快继续。夹完我带你去打球。
相定艾:你才说你不喜欢打球?
文过之:所以才要继续打啊。让你看看我的水平,你活这么多年绝对没见过。
(相定艾的眼神慢慢从文过之身上下来了,他转过身,捏起两枚游戏币,要投入的时候手上停了一下,然后投进去了。)
相定艾:……你等我一下,马上抓完了。
(相定艾看着眼前的玻璃窗口,眼里已经不是金属抓子了,他没办法让自己继续聚精会神于机器上。)
(这个夹完还是没中。他不夹了,叫了店员打包筐里这些毛绒玩具。)
文过之:就剩两次了你也忍得住啊?
(相定艾站起来,站到他对面看了他一会儿。文过之只是脸上带着笑容看着他。)
(相定艾最后什么都没说,也露出点笑。)
相定艾:所以你叫什么?
文过之:先不告诉你。
相定艾:自我介绍羞耻症吗?
文过之:你有称呼羞耻症吗?
相定艾:……
相定艾:[我还真有。]
(文过之从包里取出一本课本递给他。)
文过之:几个学生放我这儿来了。
相定艾:啊……
(相定艾接了过去。是数学课本。)
相定艾:[刚才垫题用的,忘装了。]
相定艾:谢谢你。
文过之:没事。但你书包司机都拿回去了吧,要不我还给你装着,回家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