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阁的冰鉴已换过三回,赵桓仍觉青瓷盏里的紫苏饮子透着暑气。他望着檐角铁马在暮色中晃出残影,忽听得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陈太初皂靴上沾着火药末,袍角还带着军器监的松烟味。
"殿下恕罪,臣刚在广备攻城作试新式火炮..."陈太初才要行礼,太子已抓起案上《钱引通论》抄本,泛黄的麻纸边沿被汗渍浸得卷曲。
"元晦你看!"赵桓指尖点在"月息二分"字样上,松烟墨被蹭出一道灰痕:"昨日三司使来报,说汴梁钱庄若真按此法,光保底金就要八十万贯!偏生父皇将你外放..."
陈太初接过宫婢递来的冰帕子,在青石砖上按出个水印圆痕:"臣离京前,倒在大相国寺兑了三百斤雪魄糖。"他摘下腰间鎏银算袋,倒出枚刻着"壹佰斤"的竹符糖引:"殿下可知今早糖引在黑市兑价几何?"
窗外蝉鸣突然尖锐起来。赵桓瞥见竹符上烙着的漕帮暗记,忽想起上月巡城时,见曹门大街的波斯商人用整匣银币换糖引的场景。
"臣算过,大名府榷场岁出糖引十二万斤,若以三成作保底..."陈太初蘸着残茶在花梨木案几上勾画,水痕映着透入窗棂的霞光,竟似幅流淌的金线舆图:"先在河北东路设钱号,存钱者得糖引,持引者可在汴梁兑银钱,如此两头生息。"
暮鼓声从景龙门方向传来,惊起池畔白鹭。赵桓摩挲着抄本边沿的齿痕——那是三日前李清照入宫献词时,见着草稿激动咬下的。他突然压低声音:"赵明诚当真靠得住?"
"明诚兄在青州平抑粮价时,敢从漕帮借船运米。"陈太初推开格扇,荷风裹着水腥气扑面而来。他指着太液池畔某盏灯笼,光晕里隐约可见"赵府"二字:"您看,此刻李易安正在教坊司排演新词,她夫君却在..."
话音被夜枭啼叫截断。赵桓忽然抓起糖引按在《千里江山图》摹本上,徽宗御笔的青绿山水顿时压着道褐黄裂痕:"本宫明日就让内藏库拨三千两黄金,混在给大名府的军饷里!"
"不可!"陈太初急得碰翻青瓷盏,紫苏汁在《钱引通论》上洇出个狰狞的鬼脸:"须让商贾们亲眼见着糖引能兑真金白银——臣已说动泉州蒲氏,他们的海船载糖引南下,换回的龙涎香就存在钱号地窖。"
更漏声里,赵桓忽然从博古架深处捧出个漆盒。揭开时,二十枚铸着"太子监国"的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边缘还沾着蜡丸碎屑:"这是上月请法济寺高僧开光的母钱..."
"殿下!"陈太初猛地攥住太子手腕,铜钱叮当坠地:"钱号最忌神佛!您看唐飞钱、宋交子,哪张印着菩萨?要铸就铸糖船图样,再刻上"壹贯兑雪魄百斤"!"
梆子声从东华门传来,陈太初望见池对岸有宫灯逶迤,料是童贯亲信来探风声。他忽将算袋里糖引尽数撒入炭盆,火苗窜起时,焦甜气息中竟爆出细碎蓝光。
"这是..."赵桓骇然后退。
"雷糖粉混着蔗蜡压的引符,遇火则显"漕运平安"四字。"陈太初踩灭火星,灰烬里字迹如星斗排列:"持此引者,在运河任何埠头都能召来漕帮快船——这才是钱号真正的保底金。"
五更鼓响,陈太初告退行至玉阶,忽听太子在身后吟道:"生当作人杰..."他转身长揖接了下句:"死亦为糖雄。"两人大笑声中,惊飞满庭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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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的太师府水榭飘着龙脑香,八盏错金螭纹灯将太湖石映得如白骨森森。陈太初跪坐在青丝竹簟上,看着蔡京手中那柄犀角柄麈尾——尾梢银丝分明掺着几缕白发,随主人手腕轻晃,在《钱引条陈》奏折上投下蛛网似的影。
"陈学士这"存一贷三"的法子,倒让老夫想起熙宁旧事。"蔡京忽然用麈尾挑起案上青瓷盏,盏底残茶在奏折洇出个湿痕,正盖住"月息二分"字样。
他鬓边那绺用珍珠粉染白的头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陈太初忙叉手低眉:"下官愚钝,岂敢比肩王荆公良法。只是见汴京质库年息竟有五六分,想着..."
"想着用糖引作保?"蔡京忽然轻笑,露出新镶的磁石假牙,"元晦可知青苗法初行时,也是"自愿借贷"四字开篇?"他麈尾扫过博古架,指着一尊商周青铜斝,"好比这酒器,本是祭祀天神之物,如今却成我府中玩物。
侍婢捧上建窑兔毫盏时,陈太初嗅出茶汤里掺了阿芙蓉膏——这是蔡京试探门客的惯伎。他假作呛咳,将半盏茶泼在簟边铜鉴里,水面顿时浮起层诡异的虹彩。
"下官去岁编修《政和会要》时,见京东路提刑司札子..."他盯着鉴中扭曲的倒影,"沂州胥吏为完青苗钱额,竟将城东七十老妪编作"五等户"强放贷钱。秋后催科,生生逼得人典了寿材..."
蔡京点茶的手顿了顿,茶筅在汤面搅出个漩涡:"所以陈学士的钱号,就不怕变成"糖苗法"?"他突然扯开话题,从袖中抖出张糖引,"昨日童枢密使人从雄州榷场带回此物,说是能当通关文牒用。"
陈太初瞥见糖引背面漕帮暗记,掌心渗出冷汗。那是他私下许给吐蕃马商的特别凭证,本不该流入汴京。
檐角铁马忽然叮当乱响,穿堂风掀开奏折,露出夹页里李纲弹劾蔡京的札子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