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正的君已经抓住了他所求贤才的臂膀。
“九郎!快随我来!”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手指将陆安抓得紧紧的, 生怕人跑掉。
他们走进观澜亭,亭中有桌,有提学、知州、通判, 以及大薪官家。
柴稷坐于桌前,对面还有另外一把椅子。
“九郎快坐。”他嫌弃那椅子离得太远了,直接搬到自己身边来,双眼真诚地望着陆安:“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咱们今日也来一场坐而论道。”
这对君臣的胳膊肘几乎碰在一起, 鞋子也几乎在桌子底下挨着。此刻, 君未曾言明自己是君,臣也还未正式成为臣。
“既然在你眼中,本朝应当以法治官,以仁治民, 那么二者该如何界定呢?以考核来防止官吏祸国害民,这考核应当以什么为准则呢?”
听到这个发问, 陆安将心中早有的回答道出:“事功。”
柴稷稍一思索, 问:“可是《尚书中‘立功立事’的事功?”
这句一出来, 士子们便知这位申王也是通晓经义的, 对他的观感便好上了不少。就连对方之前的出言不逊,都显得没那么气人了。
陆安点点头:“确是从此句化用而来。”
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功”,其实是南宋以陈亮和叶适等人为代表的一个学派——事功派的核心思想。
由于南宋贫弱且有外敌虎视眈眈, 国朝随时处于亡国灭种的境地, 南宋学子们为了自己的国家, 苦思冥想救国之路。
事功派便是因此诞生。
“‘事’为经世致用之事,‘功’为事之效与事之果。若官吏不务实事, 无有实功, 那便退位让贤。”
陆安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会和目前的社会主流背行, 但是她既然要入官场,就得确定自己的行政方向。
正好申王在这里,她可以试探一下柴家的天子和赵家的天子有什么不同——
如果对方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她也一样会进官场。只不过,会考虑一下不入中央,找个机会外放出去,一身所学也不是非要卖给帝王家。
陆安注视着申王的眼睛,慢慢地说:“于陆某眼中,实功的标准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
但是现在儒家治国的根基,是德行,是教人如何为人。教化才是官员追求的实绩。
柴稷面现愕然之色。
场内场外一时哗然。
座中有不少士人听不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九郎还是多想一想圣人之言,切莫入了歧途。”
有些许人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再听一听陆安所言。
有少数人却是神情激动,觉得自己已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不知不觉,陆安已成这次雅集的中心,不论座中人是喜是怒,情绪的牵动皆不离她。
*
柴稷看着陆安,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场问策,是他在考校陆安,但又何尝不是陆安在考校他呢?
此刻,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符合对方标准的意图,那便是魏惠王之于公孙鞅、项羽之于韩信、袁绍之于郭嘉,陆九郎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
大薪立国百余年,已许久未有臣择君了。
柴稷哑然片刻,竟罕见升起一股紧张之意。
他斟酌着措辞,并未一味顺从对方所言。
“非是仁政和德政,而是以财富民,民富而国强……难道仁政和德政就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陆安毫不犹豫的说,而后道:“但是仁义道德应当是作为事功的一种约束,避免官员过于功利,从而逼压百姓。事功才当为主体——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柴稷眼睛一亮。
“若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房州知州咀嚼着这句话,沉声道:“九郎功利心太重了些。”
赵提学叹息:“毕竟一路坎坷,先是流放,又是遭遇第五旉打压,心中怎能不偏向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房州通判却是笑道:“你们多想了,若真为了功名利禄,他没必要向申王说‘事功’之学。他只是步步着实罢了——就如格竹子格出来一个吹火筒。‘心即理‘此话很好,当为圣人之学,可难道这世间人人都能成圣吗?若人人成圣,那我等脚踩的就不是人间了。世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人求的就是功利,求的就是黄金屋,颜如玉。”
要让房州通判说,陆安这一番“事功”实在搔到他痒处了,恨不得陆安能立地成大儒,赶紧著书立学,把“事功”的思想和道理赶紧整合出来,让他一睹为快。
却在这时,突听申王大喊一声:“速速拿酒来!”
三人转头一看,只见申王激动得面色绯红,对陆安的满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赵提学连忙上前,摆好酒盏和酒杯,还亲自给申王和陆安倒酒。
赵公麟满脸疑惑:“奇怪……”
朱延年接话:“什么奇怪?”
赵公麟挠挠头:“我叔父他怎么会自己去给申王倒酒,他不像那种对王侯卑躬屈膝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