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尤其是在知晓了那女子是陛下有心安排只为推他真正面对天下苍生时,皇太子反常地不再像此前阿草死时那样情绪激动了。
他只双眼紧闭了一瞬,这一瞬,他将瘟疫之中那抹倩影永久留在了过去。
再睁开眼,他是皇太子。
他的一生注定,要献给无上的家国霸业与自己的子民。
从此,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
淳儿……
不知偶尔午夜梦回时,阿草入梦来轻声唤他时,能否记忆起幼年手中那一抹绿意编织而成的自由。
“淳儿的故事结束了,那你是谁呢?”
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响在耳边,薛常景感觉头目欲裂,脑中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要直接炸开一般,待他挣扎片刻后睁开眼,眼前是一团黑影拼凑而成的人形,他正坐在他的身前,没有脸,可是薛常景却觉得他仿佛在笑。
“你是谁?”薛常景眼神微挑,十分警惕。
那团黑影笑着,在薛常景诧异的目光中变幻出记忆中稚童的脸:“你还认得他吗?”
薛常景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平白地后退了两步,脸上尽是震惊之色,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那黑影又变回无脸,一步步逼近:“或许你不记得阿草了……”直到距离薛常景不到五分距离,他全黑的脸在此刻变幻成了一抹清丽温婉的女子,“那她呢?你也不认得吗?”
薛常景彻底崩溃了,他跌坐在地上,声音颤抖着,不敢再看。
黑影发出阵阵狂妄的笑声,仿佛面前颓废坐着的人是他最好的取乐之法。
“你若愿意,可与我在此逍遥快活。”
此话的声音甚是熟悉,薛常景有些呆滞的目光抬头看去,姜离竟然出现在了眼前,她笑着向他走来。
对,对了,他此前与姜离,宁凌周一同闯了金国的秘林,他们三个是在一起的。
回忆之际,姜离已经缓缓来到他身边蹲下,杏仁眼中波光流转,看得薛常景心中一愣,有些微怔,猛地便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
姜离……竟然将他抱住了。
隔着衣料,薛常景甚至可以感觉到姜离的滑嫩肌肤,她的心跳有力地在胸腔内跳动,似在无声安慰着失控的他。
“常景哥哥,你可愿意,在这里陪我?”
娇滴滴的姜离,是薛常景从未接触过的情动,既未接触过,那怎会抵得住诱惑?
他就要答应她了。
长出一口气,无赖地靠在她怀中,餍足嗅着她怀中的味道。
“那你不管宁凌周了么?”
他听见姜离在他头顶上方回答道:“管他作甚,他现如今不知在哪里逍遥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出这笑声的并非姜离,也并非黑影,而是突然将姜离推向一边的薛常景。
他手拿着扇子,在一边捶地狂笑:“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敢来诱惑你小爷我?”
那“姜离”重新变回一团黑影,薛常景从那黑影的“脸”上似乎能看得出他的惊愕,困惑,不解。
薛常景登时收了大笑,很是潇洒风流地“唰”一声将手中的折扇甩开,帅气地嫌弃着:“你这些幻象是用了什么毒?这等下三滥的技法也敢在你爷爷我身上使?”
“不想活了么?”
话至此处,只见薛常景一收此前不正经的模样,他的桃花眼现在没有柔情似水,只有看到猎物的兴奋和嗜杀。
扇中出其不意地射出几根银针,直冲黑影而去。
可是,却是射中了一片虚无。
薛常景收起扇子,耳边再无人声。
可是这里是哪里?
他抬头去望,不见天日的空间里仅有一处与别处不同,嘴角牵起一丝不过如此的嗤笑。
就是那里。
于是,薛大公子便追寻着亮光而去。
宁凌周,姜离,你们两个可不要陷进去啊。
三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宁凌周了。
一片混沌之中,人什么都看不清,宁凌周只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只有一抹温柔的背影,在她的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她有些无奈但幸福地不停温柔抚慰着,在柔声安慰下,婴孩终于止住了哭泣。
宁凌周几乎是愣在了原地,眼睫再不眨动一下,不可置信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那女子,与幼年见过画中的母亲别无二致,只是如今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会动的。
她的眉眼如画,温婉入鬓,带有南疆女子明显的特征,所以面上除了温柔,眉眼处还留有几分孤傲的倔强。
宁凌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那里比别处高出些来,他的母亲也是如此。
原来,自己竟然是像了母亲。
这里依旧是大昭王宫,是宁凌周幼时最渴望逃离的牢笼。
他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就要将母亲带走。
“跟我走!”
可是还没等他握住她的手,刚触碰的那刻,他的身体犹如透明般穿透了她的手,他惊愕地抬头看去,她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
她依旧自顾自地哄着怀中的宝贝:“风莫摇 树莫响,碧纱帐里鲛绡被,裹住小团明月光,蓬莱仙岛借云枕,瑶台偷来百花床……”
轻声吟唱的曼妙歌声飘进虚影里,赶走了孩童梦中的烦扰,也治愈了宁凌周贫瘠缺爱的童年。
他就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他好想一直待在这里啊。
在这里可以一直看见娘亲,看见活生生的娘亲。
似乎永远都看不够。
可是画面一转,沉浸在温柔陷阱里的宁凌周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变作了四五岁的幼子。
他身穿质朴的旧缎子夹袄,独自走在下了雪的宫道上,单薄的小身影显得可怜又孤独。
饶是这样也就罢了,身旁突然哄吵着来了一群孩子们。
他们围绕在年幼的孩子身边,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唤他“小野种”。
他气愤不已,挥舞起小拳头便要揍上去。
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最后那群孩子里为首的那个直接坐在了趴在地上的宁凌周身上。
“我母妃说了,你母妃进宫的时候就有你这个小野种了。”
“你是宫外的贱坯子,野杂种!”
身边环绕的人群重复地一遍遍喊着:“贱坯子!野杂种!”
这声音像是魔音绕耳般,环绕在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孩子身旁,裹挟住了他一整个幼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