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想起来了!父亲书房里确实一直供着一块无名牌位,每逢忌日神色异常凝重!
原来那就是梁伯伯的灵位!她不是去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她是被父亲当作一件偿还恩情的信物,一件用来履行沉重诺言的筹码!
要嫁的,竟是一个从未谋面、流落乡野的寒门少年!
“不……爹!您不能这样对我!”刘月娥猛地站起身,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
“女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不是用来报恩的信物! 那梁伯伯对您有恩,您自当厚待他的儿子,供他读书,为他谋前程,甚至认作义子!为何……为何非要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填这个诺言?!爹!您问过女儿愿意吗?您想过女儿的未来吗?!”
她扑到刘岳昭身前,抓住他的袍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住口!”刘岳昭脸色剧变,猛地甩开女儿的手,霍然站起,脸上伪装的平静瞬间被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和根深蒂固的“信义”执念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被更深的固执覆盖。女儿的抗拒,像是对他信义观的巨大挑战。
他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冰冷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信义大于天!一诺重千金!为父这条命是你梁伯伯给的!这婚约,是为父亲口对你梁伯伯应下的!岂能背弃?!群英乃忠良之后,清白读书人,如何配不上你?此事关乎刘家信义门风,关乎为父一生清誉!更是告慰你梁伯伯在天之灵!由不得你任性!”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斩钉截铁,“下月初六,花轿上门!此事已定,绝无更改!你好生备嫁吧!”
说罢,竟不再看女儿一眼,拂袖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如同宣告命运不可更改的鼓点。
闺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带上。
刘月娥颓然跌坐在地,冰凉的金砖地面寒意刺骨。
她蜷缩着身体,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窗外,春光正好,鸟鸣啾啾,屋内却是一片冰冷彻骨的死寂。
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被父亲那名为“信义”的巨手,推向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恐惧的深渊。
而那深渊的入口,就刻着三个沉重的大字——存养堂。
四月初六,黄历上写着“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杨家滩便被一种异样的喧嚣笼罩。通往刘府的道路早已被清水泼洒,净街黄土垫道。
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乡民,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议论声嗡嗡作响。
“啧啧,总督家的千金下嫁,这排场……”
“听说是嫁给一个穷书生?真是奇了!”
“什么穷书生!听说是总督大人结义兄弟的遗孤!总督这是重情重义,履行当年的承诺呢!”
“重情重义是不假,可苦了小姐了……金枝玉叶配个白身……”
刘府内外,张灯结彩,红毡铺地。
巨大的双喜字贴在朱漆大门和“存养堂”的正门上,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仆役们穿着簇新的青衣小帽,穿梭忙碌。宾客来了不少湘中有头脸的官员和士绅,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道贺,口中多是“刘督重信守诺,义薄云天”的赞语。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鞭炮)、脂粉和酒菜的混合气味。
后宅深处,刘月娥的闺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压抑。大红的嫁衣早已被强行穿戴整齐,繁复的凤冠霞帔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如同沉重的枷锁。
喜娘和丫鬟围着她,为她做最后的梳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被厚重的脂粉涂抹得惨白,嘴唇点着鲜红的口脂,唯有那双眼睛,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红肿的眼皮泄露了她一夜的悲泣。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凭摆布。
吉时将至。喧天的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停在刘府大门外。
迎亲的花轿到了。八人抬的朱漆描金大轿,轿帘上绣着精致的龙凤呈祥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姐,吉时到了,该……上轿了。”喜娘的声音带着紧张和一丝不忍。
刘月娥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透过眼前垂下的细密珠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目光掠过那些挂着虚伪笑容的宾客,掠过那些刺目的红绸喜字,最终,定格在通往正厅“存养堂”的那条铺着红毡的深深甬道上。
甬道的尽头,刘岳昭身着簇新的紫酱色蟒袍,头戴吉冠,表情肃穆而复杂地站在那里。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崭新但明显不合身的靛蓝儒生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单薄,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和极度的拘谨,眼神低垂,看着地面,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捏得发白。
这便是梁群英。他眼神中除了惶恐局促,也有一丝深深的迷茫和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富贵的无所适从。
刘月娥的目光与梁群英低垂的目光在虚空中短暂地、慌乱地触碰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敌意或亲近,只有一种同样深沉的、被巨大命运裹挟的茫然和无助。
这目光让月娥心头一酸,悲哀更甚。
他和她一样,都是父亲那盘名为“信义”的大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喜娘和丫鬟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向花轿。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珠帘晃动着,视线一片模糊。
周围宾客的贺喜声、鞭炮的炸响声、唢呐的呜咽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她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以及每一步踏在红毡上那空洞的回响。
就在即将跨入花轿门槛的那一刻,刘月娥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透过晃动的珠帘,死死地望向甬道尽头、站在“存养堂”巨大匾额阴影下的父亲。
刘岳昭似乎感应到了女儿的目光,也抬起了头。隔着喧闹的人群和长长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刘岳昭看到了女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悲愤和无声的控诉。
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以“信义”构筑的心防。
他脸上的肃穆瞬间崩塌,一种混合着强烈愧疚、痛苦挣扎和某种被“信义”二字死死捆绑住的无奈在他眼中翻腾。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眼中流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随即猛地将视线移开,投向了那顶刺目的花轿。
那眼神仿佛在说:“为父……别无选择!”
刘月娥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父亲回心转意的希冀彻底熄灭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低下头,珠帘剧烈晃动,遮掩住她瞬间崩溃的表情。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厚厚的脂粉。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小姐……”喜娘用力搀扶着她。
刘月娥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她不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挪进了那顶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之中。
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喧闹的世界,轿内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花轿被稳稳抬起。喧天的锣鼓唢呐再次响起,鞭炮噼啪炸响,震耳欲聋。
喜庆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轿内那微弱的悲泣彻底吞没。八名轿夫喊着整齐的号子,抬着这顶承载着沉重诺言和绝望新娘的花轿,在无数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沿着黄土垫道的街道,向着梁群英那寒酸的、临时被刘府“妆点”一新的落脚小院,缓缓行去。
刘岳昭站在“存养堂”高耸的门楼下,望着那顶渐行渐远、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朱红轿子,听着那被锣鼓鞭炮声掩盖、却仿佛清晰回荡在他耳边的悲泣。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挺拔的身躯似乎佝偻了几分,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空虚、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几乎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头望向头顶那块巨大的匾额。
“存养堂”三个赤金大字,在春日渐盛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近乎嘲讽的光芒。
这耗费巨资、象征着他权势与救赎渴望的煌煌殿堂,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以“信义”为名的墓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镌刻着“存养堂”三个字的沉重木匾。
触手处,是坚硬而冰冷的漆面,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没有一丝温润,没有一丝他所期望的“存养”的安宁。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富贵、所有的“信义”之名,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指尖这冰冷的触感,和心底那片翻涌不息、永无宁日的血海与愧疚。
那血海深处,学钊那双饱含托付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女儿的泪眼,亦在其中沉浮。
刘岳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他终于明白,有些恩情,泼天的富贵偿不清;
有些承诺,骨肉的牺牲也未必能圆满。
那“存养”二字,终究只是一个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悬在他余生的尽头,提醒着他这份以女儿幸福为代价换来的、充满苦涩的“信义”。
它未能滋养他的灵魂,反而更像一座无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