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东南风裹挟着咸腥气息灌入船舱,戈登摘下被雾气模糊的铜框眼镜。
就着马灯微光在航海日志上写下最后一行字:"1870年12月17日,北纬25°07",东经119°01",七千三百四十六人登船完毕。"
墨迹未干,纸页突然被飞溅的浪花打湿。
他抬头望去,舷窗外闪电撕开夜幕,照见福建湄洲湾嶙峋的礁石轮廓。
二十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轮正在惊涛中起伏,甲板上挤满蜷缩的身影,像被飓风掀翻的蚁穴。
六天前他还在广东嘉应州的湘军大营。
周宽世把玩着镶金鼻烟壶,湘音浓重的官话在牛皮帐篷里回荡:"洋大人要这些长毛余孽作甚?运到南洋种甘蔗?"
"秘鲁的硝石矿需要工人。"戈登的鹿皮手套抚过檀木桌案。
十二根金条在烛光下排成刺目光带,"每船再加两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
帐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戈登掀开帐帘,月光下七千太平军战俘被麻绳串成长蛇,褴褛战衣上干涸的血迹像泼墨山水。
最前排的少年忽然抬头,左眼蒙着渗血的布条——这让他想起苏州城那个被流弹打穿眼眶的太平军小校。
苏州。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钳夹住心脏。
同治二年十月的苏州城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戈登记得自己策马穿过阊门时,城砖缝隙里的血水尚未干涸,顺着青苔蜿蜒成暗红色溪流。
八面黄绸大旗仍在忠王府前猎猎作响,旗面却已千疮百孔,像被撕碎的圣旨残片。他当时坚信这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直到他看见荷花池里漂浮的头颅。
那些浸泡在绿萍中的面容,三个月前还在杭州涌金门外与他泛舟。
慕王谭绍光用银刀剖开叫花鸡的泥壳,康王汪海洋将拉丁文写就的《马太福音》折成纸船。
他们谈论过江南的丝绸与伦敦的雾,讨论过《战争论》里的斜击战术,甚至相约平定叛乱后要共游泰晤士河。
"查理,你该尝尝这个。"谭绍光递来的青瓷盏里,绍兴黄酒泛着琥珀光。
画舫外细雨斜织,西湖的荷花在暮色中摇曳如血色灯笼。
此刻湘军大营的月光同样清冷,戈登注视着少年战俘眼窝里渗出的血渍,喉结上下滚动。
周宽世踱步到身侧,鼻烟壶金链在月光下晃成细碎光点:"这些可是汪海洋的嫡系,左宗棠大人特意交代要斩草除根。"
戈登转身走向营帐阴影处,鹿皮靴碾过几片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