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深秋,南京城外的暮色里飘着细密的雨丝。
曾国荃站在雨花台大营的了望塔上,望着远处天京城墙上的点点火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鎏金吞口。
这是他围困天京的第七百二十三天,湘军深褐色的营帐在暮色中起伏如浪,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这片浸透血水的土地上。
"九帅,周军门到了。"
亲兵的声音让曾国荃回过神来。
他转身时,望见周宽世正踩着木梯登上了望台,青缎官服的下摆沾满泥浆,手里却提着一盏西洋玻璃风灯,澄黄的光晕在细雨中晕染开来。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情景——当营中霍乱肆虐时,正是这个湖南提督,用那些贴着洋文标签的玻璃药瓶和奇形怪状的铁制器械,硬生生把垂死的湘军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周将军来得正好。"曾国荃接过风灯,照亮了木案上的舆图。
牛皮纸上的墨迹在潮气里微微晕开,蜿蜒的秦淮河仿佛一条溃烂的伤口。
周宽世摘下顶戴放在案头,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昨日李秀成的骑兵又在淳化镇出现,我们的探马折了六个弟兄。"
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湘潭口音,手指点在舆图某处,"这些长毛越来越会钻空子。"
夜风卷着雨丝扑进了望台,油灯的火苗在铜罩里猛地一跳。
曾国荃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突然觉得兄长"结硬寨、打呆仗"六个字重若千钧。
去年这个时候,湘军还能把包围圈收紧到离城墙不足三里,如今却被太平军的袭扰战术逼得步步后撤。
他抓起案头的酒壶灌了一口,烧刀子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
"大帅可知法兰西人如何攻破阿尔及尔要塞?"周宽世忽然开口,从袖中摸出个鎏金怀表。
表盖弹开的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一只夜枭。
曾国荃眯起眼睛。他记得这个怀表是周宽世出访普鲁士时,威廉一世亲赐的宝物。
表盘上细如蛛丝的罗马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他们用开花炮昼夜轰击城墙,却在北面留出缺口。"周宽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圆圈,"等守军精锐尽出突围,再用马克沁机枪收割。"酒水在木纹间洇开,渐渐勾勒出天京城的轮廓。
雨声渐密时,亲兵送来温好的黄酒。
周宽世从怀里掏出包锡纸包裹的物件,揭开竟是副象牙围棋。
黑白子落在牛皮舆图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此乃"围点打援"。"他拈起黑子压住代表天京的白棋。
"我军看似围城,实则要打的是李秀成这些援军。"又一枚黑子截断白棋退路,"当年拿破仑在曼图亚围城战......"
曾国荃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棋子从指尖滑落,在舆图上滚出老远。帐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说人话。"湘军统帅眼底泛着血丝。
周宽世笑了笑,从棋盒里抓出把白子撒在南京周边:"李秀成每次带兵来援,我们便吃掉他三成兵力。待他退去,我们又能用西洋药救回伤兵。"
他捡起染血般的红笔,在太平军来援的每条路线上画出箭头,"如此往复,长毛越打越少,我们却越打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