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外,夜莺忽然发出夜啼。阿史那云望着远处观礼台上火把通明,知道萧承煜此刻正陪着太后"说话",就像他每日都要陪着朝臣演一场"君臣和睦"的戏。她忽然想起马球宴上,他替她捡珊瑚珠时,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触感——比中原的玉更暖,比北狄的雪更凉。
"云儿,你可记得北狄的狼图腾?"阿史那琪忽然开口,"狼从不对笼中兽露出软腹,哪怕那笼子是金丝编的。"
少女低头看着腕间银镯,那是初猎时母妃亲手戴上的。远处传来更鼓声声,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寒鸦。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伤口:"可若笼子里的蟠龙,自己撞碎了金丝呢?"
观礼台内,萧承煜跪在太后座前,听着翟衣拖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太后的指尖划过他后颈,像在检查幼时落下的胎记:"皇帝今日在马球场上,倒像是北狄的驸马。"
"母后说笑了。"他垂眸望着砖缝里的蚂蚁,想起阿史那云小臂上的血痕,"北狄公主率真可爱,正适合教大周贵女些骑马射箭的本事。"
太后忽然轻笑,珠翠在头顶晃出碎光:"哀家听说,北狄新君至今未嫁,倒是这位小公主..."她指尖骤然捏紧他的肩膀,"皇帝该知道,太祖皇帝留下的《王会图》,龙首虽望北,龙爪却始终踩着中原的土。"
更漏声里,萧承煜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蟠龙纹在砖面上裂成两半。他想起阿史那云击球时的样子,狼首杆头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极了他心底那道越来越清晰的裂缝——那是蟠龙挣断金丝的声音,是草原的风灌进金銮殿的声音,是某个带着珊瑚珠与狼首银铃的少女,在他十八年的光阴里,踩出的第一串带血的脚印。
更鼓敲过子时三刻,太极宫偏殿的铜锁"咔嗒"解开。萧承煜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望着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展开九节藤鞭——鞭身浸过药汁,泛着暗红,正是太祖皇帝当年惩戒贪腐的"醒龙鞭"。
"皇帝可知错?"太后坐在暖阁里,声音混着檀香,"在马球场上当众驳哀家的面子,可是想让天下人看笑话?"
藤鞭破空的声响先于疼痛袭来。萧承煜咬住下唇,感觉脊背的朝服被撕开,鞭痕火辣辣地渗出血珠。这是他继位以来第三次受刑,却比前两次更疼——因为这次,他眼前总浮现阿史那云小臂上的血痕,那么细的伤口,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像朵倔强的花。
"儿臣...只是觉得,北狄使团不该受委屈。"他闷声开口,第二鞭抽在旧伤上,疼得指尖抠进砖缝,"太祖皇帝当年与北狄结盟,靠的是赤诚相待..."
"住口!"太后拍案而起,翟衣上的珍珠簌簌掉落,"太祖的蟠龙纹绣在龙袍上,不是让你拿去讨好草原狼的!"她抬手示意停刑,望着萧承煜背上蜿蜒的血痕,忽然轻笑,"明日你便称病免朝,好好想想——是要做金銮殿里的真龙,还是趴在草原上的犬?"
殿门重重关上时,萧承煜听见暗卫青禾在屏风后压抑的吸气声。藤鞭的血珠滴在蟠龙纹砖面上,将砖缝里的金线烫出焦痕。他想起阿史那云在鸿胪寺翻窗时,发间珊瑚珠蹭过他手背的触感,忽然低笑一声——原来他们都在流血,她为草原的风,他为笼中的光。
"陛下,属下去请太医..."青禾刚要上前,被他抬手制止。扯下里衣撕成布条,草草包扎伤口,羊脂玉佩在动作间磕到砖角,裂出细纹。这是太后送他的成年礼,此刻裂痕像极了他脊背上的鞭痕,都是金丝笼给蟠龙的印记。
窗外,夜风挟着上林苑的柳花香飘进来。萧承煜忽然听见极轻的狼首银铃响——是阿史那云送他的镇纸匕首,此刻正躺在案头,刀柄上的北狄文"无畏"沾着他的血,竟像活过来般,泛着微光。
"青禾,去查赵承泽袖口的狼毒草。"他撑着案角起身,血珠滴在《王会图》摹本上,恰好落在蟠龙望北的眼瞳里,"再告诉鸿胪寺,明日送北狄使团的马奶酒,换我私库里的二十年陈酿。"
暗卫退下时,偏殿重归寂静。萧承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少年的肩背已被鞭痕扯得狰狞,却比任何时候都挺直。他想起阿史那云说"狼从不独行",忽然伸手按住胸口——那里,有头蟠龙正在结痂的伤口下,慢慢长出新的鳞甲。
四更天,第一滴春雨打在琉璃瓦上。萧承煜趴在案头假寐,恍惚间听见狼首银铃与蟠龙玉佩相触的清响。梦里,阿史那云骑着追风踏碎金銮殿的台阶,狼图腾与蟠龙纹在雨水中交缠,化作一道横贯南北的彩虹。
而醒龙鞭留下的血痕,正在他脊背蜿蜒成河——那是蟠龙挣向草原的轨迹,每一道伤口,都是天空给大地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