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凯寨小学的窗户,龙安心用抹布堵住窗框缝隙,泥水还是渗进来在地板上画出歪扭的河流。他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过了上课时间二十分钟,教室里只稀疏坐了十几个孩子,空着的木凳像缺了牙的牙床。
"吴小花呢?"龙安心问前排咬着铅笔头的男孩。男孩眨巴着眼睛,突然用苗语蹦出一串话,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
"说普通话。"龙安心下意识提醒,话出口就后悔了。男孩立刻闭上嘴,黑眼珠里闪着受伤的光。
教室门被猛地推开,吴晓梅浑身湿透地冲进来,马尾辫滴着水,怀里紧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教育局的人把国道封了,"她喘着气说,"说山体滑坡危险,班车全停了。"
龙安心接过布包,里面是二十多双湿漉漉的布鞋——寨子东头孩子们徒步五公里山路来的。他想起上周统考成绩单上刺眼的数字:苗语家庭孩子的平均分比汉语家庭的低了21.5分。
"杨小桃带着高年级生去接人了。"吴晓梅拧着衣角,水珠在地板上积成小洼,"但今天肯定凑不齐人上课..."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龙安心转头看见那个叫阿朵的女生把《苗汉词典》重重摔在桌上,词典扉页露出半截报纸——是上周《民族教育报》对他们"纹样数学课"的报道。
"凭什么不让我们用苗语考试?"阿朵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报纸上都说这是"文化瑰宝"!"她翻开词典,指着一行字:"看!"等腰三角形"苗语叫"ib nios ib daox",比汉语好记多了!"
教室里响起零星附和声。龙安心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远处的山峦。他知道孩子们为什么愤怒——昨天县教育局突然下文,要求全县统考必须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连苗文标注的辅助符号都不允许。
"龙老师,"吴小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姑娘浑身是泥,怀里护着个油纸包,"我们走小路来的!"她掀开油纸,露出完好无损的作业本,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纹样与公式的对照表。
十几个孩子跟在她身后涌进教室,每个人裤腿都糊满泥巴。杨小桃最后一个进来,手里举着部正在直播的手机:"家人们看!这就是我们被禁用的苗语数学教材!"
龙安心心头一紧。镜头正对着吴小花作业本上那些古怪符号——用苗文标注的几何公式,星辰纹画出的坐标系,还有蝴蝶图案代表的未知数X。直播间人数疯狂跳动,转眼突破五千。
"关了!"龙安心伸手去抢手机。杨小桃灵活地闪开,镜头晃动着拍到墙上的双语数学挂图——那是务婆带着寨里老人连夜绣的,现在右下角贴着刺眼的"停用通知"。
"凭什么关?"杨小桃把手机对准窗外,"看看我们走的路!"暴雨中的山路上,还有零星身影在艰难前行,最小的那个孩子看起来不过六七岁,蓑衣下露出鲜艳的苗族绣花裤。
直播间弹幕突然爆炸。龙安心瞥见几条刺目的评论:"作秀!少数民族想搞特殊?数学就该用国际通用符号!"但更多评论在问:"那些纹样是什么意思?苗语怎么表达函数?求翻译蝴蝶公式!"
"今天不上数学课。"龙安心突然说。他走到黑板前,擦掉昨天的例题,用粉笔写下大大的"语言权利"四个字。
教室安静下来,只有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噪音。二十多双眼睛望着他,龙安心发现自己手在抖。他想起大学时选修的语言学课程,教授说"每一种语言消亡,都像烧掉一座未经发现的图书馆"。
"谁能告诉我,"他指着窗外云雾缭绕的雷公山,""山"用苗语怎么说?"
"bob!"孩子们齐声回答。
"用古苗语呢?"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后排站起个瘦高男孩:"我阿公说是"ghab ved",意思是"天地的骨头"。"
龙安心点点头,在黑板上画了座简笔山,旁边标注"ghab ved"。"那数学里的"山"呢?"他在图形上方添了个三角函数符号。
"是正弦波!"吴小花抢答,"务婆说像"雷公爬山的脚印"!"
直播间人数突破一万二。龙安心看见有弹幕在刷:"天哪他们在用诗学思维理解数学!"
教室门再次被撞开,风夹着雨滴卷进来。王主任浑身滴水地站在门口,金丝眼镜上雾气蒙蒙。他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胸前别着"教育局督导"的牌子。
"龙辅导员,"王主任的声音比雨水还冷,"接到举报你们违规使用非通用语言教学。"
直播手机立刻对准了他们。王主任眯起眼,突然快步走向杨小桃:"这位同学,未经允许拍摄..."
"我们在上语言权利课!"阿朵猛地站起来,作业本哗啦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苗汉对照的数学笔记。
督导员捡起本子,指着一段苗文问:"这是什么?"
"勾股定理证明。"阿朵昂着头,"用苗语记更顺口——"直角三角形两腰平方和等于斜边平方",苗语是"ib daox ib nios zongx yangx zongt...""
督导员皱眉打断:"考试能用吗?"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龙安心看见吴小花把油纸包攥出了褶皱,三角函数符号在她指缝间扭曲变形。
"根据最新规定,"年轻督导员掏出一份文件,"少数民族学生可以使用本民族语言口试,但笔试必须..."
"凭什么?!"杨小桃的镜头几乎怼到文件上,"英语考试都能用英汉词典!"
王主任的眼镜闪过冷光:"英语是国际通用语,苗语是..."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濒危语言。"吴晓梅突然开口。她走到黑板前,在"语言权利"下面写下"1951年政务院令",字迹力透黑板:"保障少数民族使用发展本民族语言文字的自由。"
督导员们交换着眼色。年长那个咳嗽一声:"政策是政策,执行是执行。全县统考要保证公平..."
"把脚扭伤的人绑起来和健全人赛跑,"龙安心指着窗外泥泞的山路,"这叫公平?"
直播间弹幕突然变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有人发上来链接——某知名学者转发了直播,配文:"正在发生的语言灭绝现场。"
王主任的手机响了。他走到走廊接听,回来时脸色变得古怪:"省教育厅督导组...半小时后到。"
年轻督导员慌张地合上文件夹:"那我们先..."
"不,你们留下。"王主任摘下眼镜擦了擦,突然转向孩子们:"谁能用苗语背圆周率?"
教室里一片哗然。吴小花怯生生举手,唱起那首纹样圆周率歌:"山弯弯像3,蝴蝶翅膀像1..."她用的是苗语民谣调子,但数字发音却是标准的普通话。
"停。"王主任摆手,"全部用苗语。"
吴小花愣住了。龙安心突然明白过来——数字概念在传统苗语里只有1到10,更大的数都借用汉语发音。真正的"全苗语数学"根本不存在。
"我可以。"教室后排站起个戴银项圈的姑娘,务婆的孙女阿雅。她清了下嗓子,用古歌的调子唱起来:"ib(1)-ib(1)-ob(2)-ib(1)-peb(3)-ob(2)..."这是把圆周率数字对应到苗语基数词,虽然能唱,但完全丧失了数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