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江理美今天没有化妆,还是那么好看……我要是男人我肯定想方设法的追她……”
“我找上江理美是打听远山十郎,原来你还有一个日本同学……他人怎么样……你在德意志的时候有没有被他欺负……”
“……”
锦徽今天的话尤其多,像是打了草稿一样一件一件事按照顺序讲给易舷听。说得不过瘾,她还特意拿了瓶果汁咬吸管咕咚咕咚的喝,末了添了一句:“允谋,家里没有果汁了,这是最后一瓶了。”
锦徽的声音很下饭,易舷吃完了,擦完嘴巴说:“一会让丁叔去买。”
锦徽立刻对旁边的丁叔笑道:“丁叔,我要葡萄味的。”
丁叔连说几个“好”字,去打电话订购。
锦徽喝完最后一口果汁,双手托腮歪头看易舷,就是看着什么都不说,眼睛笑眯眯的,好似在欣赏什么好玩的物件。
易舷就让她看着,不躲不虚,与她眼神对视,想看看到底是谁顶不住先败下阵。
“易舷。”锦徽先开口,“你这个人真有趣。”
“怎么讲?”
“不开心的时候闷闷的,生气的时候也是闷闷的,可是闷着的时候又爱笑。你好爱笑啊,我都不知道你是真笑还是假笑。”
易舷这次又笑了:“你猜我现在是真笑还是假笑?”
“我猜啊……”
锦徽坐在易舷的对面,她站起来向前倾身,两根手指伸过去。易舷不明所以竟也倾身向前,紧接着他的嘴角就被锦徽的手指按下去,他不会笑了。
“你一点都不开心。”
易舷看她,从诧异到质疑到接受再到欣赏。
他的妻子总是给她惊喜,这次在他心底的某处柔软随着她的手指痛得痉挛一下。
锦徽问自己,她要怎么哄易舷才行?
她害怕一身防备的易舷,不是怕他伤害自己而是怕自己对他的付出成为一厢情愿得不到任何回应。
所以她要冒雨拿好吃的回来,她要与他分享今天发生的事,她要陪着他让他多吃一点一会儿回去好好睡个觉。可是他要对自己笑,没有灵魂只是习惯发出的笑意。
锦徽不想看到易舷假笑的样子,这是家里不是他的战场,他不需要无坚不摧。
易舷的强大并不是与生俱来,他是被迫成长的强者,虽不容易击垮,但心里早已腐烂,经不起摧残。他需要的不是装上重甲而是脱下负担修复残缺。
她一往无前的丈夫啊,走慢一点也是可以的。
易舷想抓住锦徽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他的手指轻颤没有动。在锦徽收回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次接受安慰的机会。
他怎么看不出她在哄她,为了让他多吃一碗饭,不可谓不用心。
“易舷,我决定再去见唐芸。”锦徽说。
易舷意料之中:“需要我帮忙说服吗?”
锦徽摇头:“上次唐芸拒绝我是有她的考量,现在她被逼到无计可施,我想她会同意我的资助。”
“想通过买理事的方式?”
“有更好的方法吗?”
锦徽打心底不想掺和到校方资本的博弈当中,可是白崇的领导层在盯着唐芸,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锦徽的捐助落实。
不过一旦锦徽主动提出利益交换,她的目的只要不纯,白崇高中的日本人和德国人就找不到理由阻止易太太的捐赠行为。
锦徽想了几天最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办法了。
易舷问她:“你为什么不与我说?”
锦徽轻轻叹气:“你现在很难,我不能麻烦你。”
“我是你丈夫。”
“你是我盟友。”
易舷顿住。
锦徽说:“这场博弈里你没有利益可图,我不能打扰你和罗尔的交易。”
“徽儿。”易舷语重心长地说:“在外人眼里,你我就是夫妻一体,你的所作所为都代表我的意思。你选择金台女高就是我选择金台女高,你在做慈善,而我必须下场博弈。”
“英国人退场,日本人德国人逼迫,这本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你和唐芸都接不住。”易舷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恢复往日的精明与算计,“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为金台女高出面,白崇的怒火会指向谁?是要对付一个学校的校长?还是对付金钱富贵的你?”
锦徽被震醒。
她真的忘了,自己拯救金台女高的财富,正是她身上沉重的标签。
如果说与易舷结婚是解决一块土地的归属和使用,捐赠金台女高就是争夺中国人在教育界的所属权。归根结底都是在打击帝国列强在沪城的利益。
这属于政治、属于外交、属于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博弈。
他们的怒火会指向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们的锦徽,还有她背后的易舷和督军府。
锦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全凭心意”不再是自由,是一条结实的导火索,会引爆每一个炸弹。
她该怎么办?
锦徽求助式的看向易舷。
可她不愿意放弃啊。
易舷说:“我今天见了远山十郎。”
锦徽抿唇。
“我告诉他你会选择金台女高。”
锦徽诧异,下意识站起来双手撑着餐桌满怀期待地看他。她知道易舷碰到难题,但她相信易舷会有办法解决。
易舷露出非常抱歉的表情:“我不会参与教育界的投资。”
锦徽眼中的光淡了淡,不过很快她的眸子又闪亮起来,她笑了:“你帮我分析利弊,没有阻止我,就是最好的支持了。”
“允谋,我不是突然想掺和这趟浑水的。”锦徽走到窗边,外面的雨又大了,伴有疾风,雨滴落在房檐下汇成一条小河流向地势更低的花园里。
她的心情没有因为大雨而低落,她的心非常清明,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自小是在家里完成课业。从小我就羡慕上学堂的孩子,结伴上课结队而归。后来我听说,大一点的女孩子也可以上学,接受更好的高中教育,穿校服说洋文,有外国老师讲课,还可以做有瓶瓶罐罐的实验课。”
锦徽回头问易舷:“你记得我让你帮我找的佟云争吗?”
易舷不置可否。
“他很会读书,写字很好看画画也很好看,他留过洋会说英文和日文。我们第一次出去玩,他做一个小烟花给我看,他向我解释烟花制作的原理,可惜我听不懂。”
锦徽提起故人,依旧热烈。
“那年我十六岁,幻想可以与他远走高飞见识广阔天地。是他对我说,我是处在读学校的最好年纪。我听话,我去了,我在覃城的一所高中读了半天的书。”锦徽问易舷,“你好奇我为什么只读半天书吗?”
她的眼中有光,不是希望,是噙着的水光。
易舷哽了一下说:“我很好奇。”
锦徽又笑了,弯弯的眼睛遮住所有悲凉,像是一笔带过一样说起自己最不甘的一段时间:“他们要我老老实实回去做富贵格格,守着腐朽苟且偷生,抱着美梦酩酊大醉。新时代不欢迎我,他们也不欢迎我。”
易舷说:“他们在欺负你。”
“那时候我没反应过来,觉得他们说得挺对的。”锦徽哀伤苦笑自嘲,“我确实参加过那一场场腐朽的典礼。”
“易舷。”锦徽把眼泪憋回去,眼角弯弯还是甜美的样子,“我对学校有执念,所以不想金台女高的女孩没书读。我不知道要怎么概括这个时代,但是这个时代绝对不是白崇的精英理念。仅此而已。”
没有想过改变时代,只是想知道这个时代到底容不容得下自己。
锦徽全凭心意,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