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吣意眉间微蹙:可曾查明缘由?"
"具体情形尚未细查。"
赵灵月垂手而立。
"卑职担心延误郡主行程。”
“便即刻赶来禀报。"
郑吣意将银箸往炭盆里一插,火星溅起又熄灭:"去传云锦阁的沈公子和苏姑娘来驿馆,本郡主要亲自问清楚缘故。"
她抬眸时目光清冽。
指尖划过案上未拆封的贡品清单。
"这火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尾音轻扬,如冰棱擦过玉盏,清冽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
赵灵悦闻言立即敛衽行礼,她脊背绷直如出鞘之剑,退至门边时,忽又顿住转身:"郡主放心,卑职定当办妥。"
说罢掀帘踏入风雪,
斗篷边缘的白狐毛拂过门框,
留下几星残雪。
云锦阁门前,赵灵悦按剑伫立,靴底将阶前积雪碾得簌簌作响。
小厮回报时,她望见沈砚南扶着苏妩纤穿过游廊——前者掌心虚托着后者肘间,步幅刻意放缓,后者咬唇忍痛的模样,恰如绣绷上绷得太紧的丝线。
"有劳赵大人久候。"沈砚南开口时,目光扫过赵灵悦腰间晃动的腰牌。
苏妩纤福身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淡青血管,如冰绡下隐现的墨线。
赵灵悦注意到她脚踝处的素绢已渗出血痕,却仍保持着端方仪态,心中不禁微叹。
"苏娘子当心脚下。"她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对方小臂的薄茧,那是数十年握针的印记。
苏妩纤迈上马车时,鞋底在结霜的车板上打滑,整个人向左侧倾倒,沈砚南长臂骤伸,将人捞入怀中,发间玉冠擦过眉梢。
惊得她睫毛剧烈颤动:
"疼么?"声音低得只有二人可闻。
赵灵悦转身望向远处皑皑雪山,给这对夫妻留了片刻空隙,待沈燕南扶着苏妩纤坐定,她才开口:"沈公子且随我前往。”
“苏娘子......"
目光落在那只肿起的脚踝上,
"请安心养伤。”
“郡主体恤匠人,必不催迫。"
说罢轻挥衣袖,马车轱辘碾过雪地。
留下两道蜿蜒的辙痕。
沈砚南坐在车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仍不忘替苏妩纤拢紧披风。
赵灵悦掀起车帘时,瞥见他耳后新添的细纹,像极了云锦阁绣样里被反复修改的针脚。
雪光映得人眼底一片冷白,唯有望向妻子时,才泛起一丝暖意,如炭盆里将熄的余烬。
申时初刻,驿馆檐角铜铃随北风轻响。
郡主斜倚紫檀美人榻,膝上盖着蜀锦团花毯,指尖拨弄着书卷,听着廊下赵灵悦通传的声音:"郡主,云锦阁沈公子已带到。"
"进来吧。"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开启。
挟进半缕风雪,沈砚南着月白织锦长袍。
外罩灰鼠毛披风,长身玉立如修竹,
进门时俯身避过门框,发间墨玉簪子轻晃,映得肤色比雪更白三分。
撩袍跪地,声音清润如鸣玉:
"草民见过郡主。"
郑吣意抬眸,见其袖口绣着极细的蚕纹暗花,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
那是块刻着"云锦"二字的羊脂玉,边缘包浆温润,显是常年佩戴之物。
"沈公子不必多礼。"她示意嫣儿赐座。
目光扫过他膝头未化的雪渍。
"昨夜雪大,可曾惊了阁中织机?"
"托郡主福,织机皆覆了棉罩。"
"只是西绣房走水一事......”
“草民特来请罪。"
郡主指尖叩了叩小几上的茶盏:
"本郡主听赵大人说,是绣娘掌灯不慎?"
"正是。"沈砚南垂眸,
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
"新招的绣娘阿巧,为给襁褓中的双生子赚些布帛钱,昨夜留至子时末刻。”
“她眼拙看不清丝线,便将烛台挪近绷架,不想打盹时碰翻了三足银台。"
说到此处,从袖中取出半片烧焦的绸布:"这是从火场抢出的"瑞雪丰年"纹样,烛火先烧了绢面,再引燃了旁边的雪蚕丝线。"
郡主接过绸布对着烛火,经纬间焦痕虽乱,却能看出银线绣的雪纹尚未完工。
"储线架旁的铜缸呢?"
"本郡主记得。”
“云锦阁每间绣房都备着灭火的水。"
沈砚南手指攥紧了腰间玉佩,指节泛白:"入冬后天气苦寒,草民怕缸水结冰胀裂,便命人舀去一半,改放暖炉......不想竟成了疏漏。"
屋内炭盆"噼啪"炸开火星,郡主盯着眼前人耳后淡青的血管,那纹路随话音轻颤,像极了绷得太紧的绣线。
"阿巧人呢?"
“可曾受伤?"
"已被救至偏房休养。"
沈砚南低头轻语
"她醒后一直哭着要赔罪。”
”草民已着人送去伤药和月钱。"
郑吣意忽而轻笑:"沈公子可知,三水县今年的桑田虫害奏折,圣上上月才批过?"
她指尖点在书页"虫蛀绝收"四字上。
"可阿巧却是三月前从三水县招的。”
“这倒奇了。"
沈砚南抬眼望向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郡主明鉴,三水县桑田虽毁,但仍有老妇稚子靠织绣为生。”
“草民...只是不忍见他们冻毙于途。"
嫣儿在一旁打量着此人,忽觉这目光与神情像极了郡马爷,正思索着,就听见她郑吣意声线微软:"罢了,天灾人祸,本郡主不苛责,但贡品误期......"
沈砚南忙接话道:"郡主若要罚,便罚在我身上...是我疏忽了冬月防火..."
郑吣意指尖捏着沈燕南昨夜所赠的织锦小样,忽而冷笑一声,将锦缎甩在案上:
"沈公子果然好手段——本郡主昨日才夸这绣品可呈御前,今日便传来走水的消息。"
"莫不是瞧着本郡主初到扬州。”
“便想耍些巧计蒙混过关?"
沈砚南闻声伏地:"郡主明鉴!
“草民绝无此心,云锦阁上上下下也均无半分对郡主不敬之意。”
郑吣意目光扫过眼前人发顶。
"沈公子选绣娘的眼光,倒与本郡主选皇商的标准大相径庭。"
沈砚南头贴在地面上诚恳道:
"郡主教训得是。”
“草民愿以云锦阁声誉作保。”
“三月内必......"
"三月?"郑吣意打断他。
"御马监的加急文书上写得明白,需在元宵节前见到贡品,沈公子是想让本郡主拿"三月"二字去堵陛下的口?"
沈砚南继续叩首至地:
"草民知罪,请郡主责罚。"
郑吣意盯着他墨玉簪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忽而冷笑:"责罚?本宫要的是能担事的皇商,不是只会磕头的绣工。"
"从今日起,扬州所有织锦商号均可参与贡缎遴选,三日后天宁寺设擂,若云锦阁能技压群雄——"
"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
沈砚南抬头望向郑吣意道:
"草民领命。"
"只是纹样需三月方能大成。”
“擂台之期......"
"就三日。"
"本郡主要的是临阵不乱的真本事。”
“不是巧言令色的生意人。"
郑吣意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忽觉这白茫茫的天地,倒像是块待织的素绢。
"若连三日之限都破不得。”
“云锦阁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