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新创的‘民生绣’,待呈给尚衣局,便让宫里人瞧瞧,民间眼里世道是何样。”
郑吣意盯着画中乞丐手中的包子,忽然想起方才那孩童攥着钱袋的模样。
她从袖中取出《天工名录》,翻开至“蘅芜堂”页,朱笔批注的“恃宠而骄,价高欺客”八字旁,竟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云锦阁‘流水绣’工时为其三分一,价银五分二,望圣上三思。”字迹力透纸背,显是杨峰的笔锋。
“明日尚衣局典制便到,”她合上名录,目光扫过沈砚南腰间若隐若现的青玉牌,“沈公子可准备好了?”
“早已备妥。”沈砚南拍掌三下,两名绣娘抬出一口樟木箱,箱中叠着十二色锦缎,每匹缎面都用银线绣着编号与绣娘名讳。
他取出最上层月白缎子,对着阳光轻抖,只见“沈砚南监制”的暗纹如月光流淌。
“每匹贡缎皆可追根溯源。”
“若有差池,在下愿以身为质。”
郑吣意望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父亲军中的“追责令”,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绣坊中见到类似的担当。
她摸出骆驼刺银印。
正要盖在查验单上。
忽闻院外传来喧哗。
“什么破绣坊,竟敢抢我们生意!”
粗犷的男声混着瓷器碎裂声。
“老子今日就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
沈砚南脸色微变,快步抢至门前。
郑吣意紧随其后,只见五六个壮汉正砸毁门口的“女工价目表”,为首之人腰间挂着蘅芜堂的铜牌,靴底还沾着小乞丐掉落的包子屑。
“赵大柱,你家主子没告诉你,。”
“监察使今日在这儿?”
沈砚南挡在绣坊门前
身形单薄却透出股狠劲。
“去年你偷改绣样谋取私利。”
“还是我家妩纤替你遮掩。”
“如今倒来恩将仇报?”
赵大柱闻言脸色一滞,却仍梗着脖子道:“老子奉东家之命行事,识相的就赶紧关了这劳什子‘女子绣坊’,否则……”
“否则如何?”郑吣意猛的站起,金步摇上的珠串轻响,竟压过了壮汉的叫骂声。
“本郡主倒要看看,是你家东家的铜牌硬,还是圣上亲赐的宪牌硬。”
赵大柱盯着她腰间的宪牌,喉结滚动数下,忽然扑通跪地:“小的有眼无珠!求郡主饶命!”身后壮汉们见状,纷纷作鸟兽散。
苏妩纤扶着门框冷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望向郑吣意,眼中闪过感激。
“方才若不是郡主……”
“何须谢我?”
郑吣意望着地上狼藉的价目表。
弯腰拾起半块碎木。
“该谢的是你们自己。”
“这世道或许容不得女子出头。”
“却容得下公道人心。”
她将碎木抛向空中。
恰好有束阳光穿过裂痕。
在一旁夫妻身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一月后验布,我会将‘民生绣’与‘流水绣’一并呈给陛下。至于蘅芜堂……”
她转身望向云锦阁内忙碌的绣娘,指尖抚过廊柱上不知何时刻下的“韧”字:
“若还仗着老字号欺压良善,本郡主不介意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许久后,事情平息,暮色浸染云锦阁时。
郑吣意起身告辞,沈砚南忽然跨前半步:
“郡主请留步。”
目光掠过她指节的相思环道:
“眼下已近酉时,夜里街巷僻静。”
“二位女子独行多有不便。”
“若不嫌弃,可在此用膳。”
“在下遣人备车相送。”
话音未落,沈砚南已意识到自己逾矩。
耳尖微烫,忙低头整理袖中算筹。
苏妩纤见状轻笑,挽住丈夫臂弯:
“郡主莫怪,这呆子素来心细如发。”
“何况今日受惊一场。”
“正该喝碗热汤压惊。”她朝厨下招手。
绣娘端出青瓷碗,是碗鲫鱼汤。
“不过是家常小菜,望郡主勿嫌弃。”
郑吣意望着沈砚南不自然的神情,忽觉那抹赧然竟与记忆中某人重叠。
她鬼使神差般颔首,任由嫣儿扶着在桌前落座,琥珀色的烛泪滴在青砖上。
将沈砚南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的轮廓与谢淮钦当年在书房时的模样。
竟有七分相似!
“这鲫鱼是今早从瘦西湖捕的,”
苏妩纤递来象牙筷。
“我家这个最擅炖鱼汤。”
“当年在书院时。”
“常偷偷在寝室煨汤给同窗喝。”
“谬赞了。”沈砚南低头替众人盛汤。
“不过是些笨功夫。”舀汤的手势极稳。
汤勺掠过碗沿时未溅出半滴。
恰似谢淮钦当年替她斟茶时的模样。
郑吣意捏紧筷子,忽然指着这人腰间青玉牌:“方才见沈公子玉牌刻着‘砚’字,可是取自‘砚田勤耕’之意?”
“郡主好眼力,”沈砚南摸向玉牌。
指尖擦过刻痕,“此牌乃家师所赠,我幼时读书,见那古墨凝香、诗韵自南而来,心向往之,便得了这二字”
他忽然顿住,目光灼灼望向她,
“郡主指节上的指环倒是独特。”
“在下,不曾在其他处见过此样式”
汤勺撞击碗沿发出轻响,郑吣意垂眸掩饰眼底波动,她舀起一勺汤,却在入口时呛到——汤里竟放了极细的姜,与谢淮钦当年“驱寒必用姜末”的习惯分毫不差。
“郡主当心!”苏妩纤忙递过帕子。
“姜末提鲜,不知郡主可是嫌其辛辣。”
“无妨,”郑吣意擦嘴时,目光落在沈砚南攥着汤勺的手上,指节分明。
虎口处有层薄茧,“沈公子这双手,倒不像是握笔杆子的,倒像是握过刀剑的。”
沈砚南闻言猛地抬头,与她目光相撞。
烛火在他眼底碎成金箔,映得瞳孔深处的墨色愈发浓郁,刚要开口,却被苏妩纤抢先:
“郡主说笑了。”
“他呀,连杀鸡都不敢。”
“能握什么刀剑?
“不过是早年在书院搬书。”
“磨出的茧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