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灵堂内那个单薄的身影。
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敬重。
"如今这般痴情。”
“倒显得我们这些朝堂中人太过凉薄。"
"谁说不是呢?"有官员轻叹。
"和离后仍愿为他守灵。”
“这份情义,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及?"
话音未落,忽听得灵堂内传来压抑的呜咽,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郑吣意正颤抖着抚摸棺椁,喃喃念着什么,泪如雨下。
下葬那日,阴沉的天幕下,送葬队伍蜿蜒如白蛇,郑吣意蜷缩在首辆朱漆马车内,指尖死死抠住鎏金窗棂。
车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混着冬日呼啸的北风,像无数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头。
她透过雕花窗隙望去,街边百姓自发跪地,有人捧着粗瓷碗洒清水,有人将新麦馒头摆在路中央,白发老妪颤抖着将素绢抛向灵车,哭喊道:"丞相大人一路走好啊!”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颠簸,让郑吣意喉间泛起腥甜,她望着前方那辆载着谢淮钦棺椁的灵车,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这些人值得吗?"她喃喃自语。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命换来的赞誉。”
“却护不住你半分周全。"
泪水突然不受控地滚落,她慌忙用孝帕去擦,却将胭脂晕染成一片狼藉。
随行官员的马车紧跟其后,透过车窗,郑吣意看见几位老臣捻着胡须摇头叹息。
马车转过街角时,一位布衣书生突然冲出行列,在泥泞中重重叩首:"丞相大人!您推行的女子医舍救活多少百姓,怎能如此不明不白地去了!"
这声质问如重锤,砸得郑吣意浑身发颤。
她猛地掀开帘子,冷风裹挟着冰碴扑面而来,吹乱鬓边的素白花饰。
望着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她忽而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哭腔:"值得......终究是值得的......"
马车继续前行,郑吣意却再也看不下去。她跌坐在软垫上,将脸埋进谢淮钦留下的旧披风,药香早已淡去。
车外的哭喊、议论、谩骂交织成网,而她在黑暗中无声流泪——这天下人赞颂的忠良,不过是帝王棋局里的弃子,可这些百姓的真心,又何尝不是谢淮钦用命守护的光?
许久过后,马车碾过最后一级青石板,车轮突然陷入泥泞,郑吣意猛地撞上雕花窗棂,额头磕出红痕,却浑然不觉。
车外寒风卷着纸钱碎屑扑进来。
混着灵幡晃动的声响。
"郡主...到了。"
贴身侍女嫣儿跪在车辕边,声音发颤。
绣着并蒂莲的袖口被冻得僵硬。
郑吣意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恍若未闻,直到嫣儿壮着胆子又唤了声,才机械地将手搭在侍女颤抖的掌心。
踩上湿滑的地面时,她踉跄了一下,抬眼望见漫山遍野的白幡——此处是皇家钦定的葬地,苍松古柏间,数十名禁军持枪肃立,杨峰正捧着圣旨宣读悼文,还有抬棺人的脚步声、铁锹铲土声,混着远处官员们压抑的私语,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第一铲黄土落下时,郑吣意浑身一颤,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气在舌尖蔓延。
第二铲、第三铲......当第七铲土重重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突然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住手!"沙哑的嘶吼撕破死寂。
郑吣意甩开嫣儿的手,绣鞋踩进泥坑。
跌跌撞撞冲向墓穴,泥浆溅上她苍白的脚踝,孝衣下摆沾满枯草,她却浑然不觉。
双手疯狂刨着潮湿的泥土:
"谢淮深!你这个骗子!"
“你说过要陪我看尽长安花!”
“说过要在偏院种满茉莉!”
“现在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了!"
"郡主!使不得!"
林苑的惊呼被寒风撕碎。
她扑过去抱住郡主的腰。
却被对方反手推开。
郑吣意从一旁呆若木鸡的侍卫腰间夺过马鞭,对着棺椁狠狠抽去,鞭梢破空声混着哭喊:"你不是最会哄人吗?起来啊!”
“我骂了你这么多句,倒是出来还嘴啊!"
“混蛋,懦夫!"
"这...这成何体统!"
杨峰的官帽歪在脑后。
胡须气得直颤,"来人!快拦住郡主!"
几位官员见状吓得瘫坐在地,新科进士抖着嘴唇喃喃:"莫不是中了邪?"唯有赵轩红着眼眶别过头去,浑浊的泪水滴在地上。
天空突然炸响惊雷,乌云如墨般压下来。
郑吣意的发丝黏在脸上,苍白的嘴唇被咬破,却仍在疯狂挥鞭:"你若泉下有知,就出来看看我!看看我有多恨你......"
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
暴雨倾盆而下,瞬间浇透众人衣袍。
泥水顺着棺椁缝隙渗入。
仿佛在吞噬最后一丝生机。
林月跪在泥水里,死死攥住她的手腕:"郡主!别折磨自己了!"
郑吣意突然松手,马鞭"啪嗒"掉在地上。
她望着渐渐被雨水冲刷的坟茔,突然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笑着笑着又哭出声来。
雨水混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上,远处,官员们忙不迭钻进马车,嘴里嘟囔着"不祥之兆"。
唯有百姓们仍跪在雨中,望着坟前那个单薄的身影,有人低声叹息:"这般深情,真是苦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