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声地点点头,而身旁的兰香则是有些若有所思的复杂神色。
我与兰香本打算辞别了慧济大师,先去向佛祖祈福还愿,再在这寺中的竹林里随便走走就回府。
哪知尚未从蒲团上起身,那位即墨公子便最近推开了房门进来,本是一脸的笑容和随性,可下一瞬却发现这禅房之中还有旁的人在,便敛了笑容,礼貌而客气地对我微一垂头,算是打了招呼。
彼时我也对他微微颔首,待到我抬头去看之时,发现他却是愣在了当时,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
须知对着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这般作为实是太过失礼,我忙垂下头去,,兰香立时会意,一个闪身挡在我的前面,不悦道:“这位公子,你方才不问房中可有外人便径直闯入,已是失礼于先,此番又一直盯着我家小姐看,实在是无礼!”
兰香的话似是让他清醒过来一般,连忙赔罪道:“小姐莫怪,是小生鲁莽了,敢问小姐府上何处,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兰香正待要报出相府的名号,我便已制止了她,缓声道:“无妨,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此番小女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公子请自便。”
言罢,便向方丈行了个礼,转身出了禅房,兰香也紧跟在我身后离开了。
我知道今日之事,兰香定会尽数转述给母亲,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纵然错的不是自己,可到底也没有什么损失,不必咄咄逼人、咬住不放。
于是我与兰香上完香后,为了避免再次碰上方才那位即墨公子,也就没有再于寺中闲逛,便匆匆回了相府。
即墨久久立于原处不动,痴痴地看着方才那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回过神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之色,拉住慧济大师的衣袖便问:“大师,方才那位女子是谁家的小姐,生得如此绝色,简直是倾国倾城之姿!我自出生以来,还没见过那么令人心动的女子!”
“殿下,方才那位女施主乃是当今丞相的嫡出二小姐苏锦桐,此番正是为了明日的及笄之礼前来寺中还愿、祈福。”方丈躬身恭敬道。
“哦?”即墨抚了抚下颌,嘴角勾起一摸玩味的笑容,“怪不得从未见过苏相的这位二小姐,也从未听说过关于这位二小姐的传闻,原来是女儿生得太美了,不舍得让她见人呐!罢了,明日便是那位二小姐的及笄之礼了,今日苏相也往我这晋王府上送了请帖,本是可去可不去的,但如今看来,倒是非去不可了。”
“殿下,这是为何?”慧济问道。
“苏相此次为女儿举办及笄之礼,只怕除了庆贺之外,还有要为女儿择一良婿之意,如此倾城美人若是被其他皇子抢占了先机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即墨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而慧济大师却没有再说话,而是垂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兰香回到相府之后,立时与我道:“二小姐,我方才突然想起,夫人命我从寺里回来之后再去一趟绮丽阁,把月前订的明日要用的首饰取回来,奴婢这会儿就得去,若是晚些怕是要耽误夫人的事了。二小姐,恕奴婢不能送你回去了。”
我自然知道,她并非是要去什么绮丽阁去取首饰,而是要去母亲的屋子向她禀报今日发生的一切。
可今日到底也并非什么大事,于是我便道:“既然母亲还有事吩咐姐姐去做,那便早些去吧,我这边还有这么多的侍女仆妇陪我,姐姐就放心吧。”
说是这么多侍女仆妇陪我不假,可其实这之中又有几个不是母亲派来的人,又有哪个不是来监视我的。
“二小姐所言极是,既如此,那奴婢这便去了。”兰香此番倒不似之前那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是极为客气地同我行了个礼,我猜许是慧济大师的一番话起了作用,就是不知等到父亲和母亲听到这番话后是什么反应。
“什么?”本是姿态极为优雅地靠坐在美人榻的美妇人,在听过匆匆赶来的侍女禀报以后,突然挺直脊背坐了起来,“慧济大师当真这么说?”
“夫人,千真万确啊!”这侍女正是丞相夫人身边的侍女兰香,她瞪大了眼睛,语气激动道。
“当初二小姐出生之时,为她定下命格的僧人如今在何处?”丞相夫人显然还是有些犹豫。
“奴婢听说,那日之后,他便离开帝都四处游历去了,到现在也已有一十五年已久了。”兰香思索片刻,回道。
“已有这么久了?无人知其行踪吗?”丞相夫人此时已经心下起疑。
“据奴婢私下打听到,那僧人那日夜里便离开了,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其他的僧人也是次日清早见他床铺已然空了才发现的。”兰香语气颇有些神秘道。
“如此说来,这极有可能是他早已看出我女儿的凤凰之命,却故意说成大凶之兆,然后……”丞相夫人细细想来只觉惊心。
兰香更是激动道:“夫人,你仔细想想,若小姐乃是天生的凤凰之命,那小姐的母亲……您再想想看,当初您与相爷说要将小姐溺死之时,又是谁拼命地说,自己愿意过继?”
丞相夫人听到“溺死”之时,心中一惊,疾言厉色地开口斥责兰香:“莫要胡言!我女儿可是凤凰之命!什么死不死的!还不自己掌嘴!”
兰香心下一惊,暗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自己掌嘴,可又听丞相夫人道:“罢了,念在你此次有功,就算了吧。”
兰香忙不迭地谢恩,又凑上前道:“夫人,奴婢方才细细想来,觉得慧济大师确是所言非虚!夫人您想,若非有天生的凤凰之命,小姐怎会有这般天赋,一月所学便能超过那些个名家,咱家小姐又是容色过人、倾国倾城,明日教那些个王孙贵族瞧见了,还不争相上门提亲,要娶我们家小姐啊!”
丞相夫人被她这一张巧嘴说得面上眼里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听到最后一句却突然斥了一句道:“哪家的公子能配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可是天生的凤凰之命!”
兰香凑近了丞相夫人,压低声音道:“将来若是咱家小姐当了皇后……”
说到这里,丞相夫人才想起来,这件大事应该告诉相爷,让相爷知道她生的这个女儿,非但不是会给相府带来灾祸的不祥之人,而是能给父母亲族带来至尊荣耀的女儿。
“夫人,你是说……”苏丞相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的夫人,“凤凰之命!”
“是啊,相爷!”丞相夫人眼神坚定地看着她的夫君,“这可是兰香亲耳听见的,是慧济大师亲口说的!”
“莲花寺的慧济大师?”苏丞相脸上的怀疑之色褪去,转而仿若沉思一般道,“慧济大师的意思是那个不祥之女竟有凤凰之命?”
丞相夫人闻言面色微沉,可片刻间又挂了温柔的笑意道:“相爷,这以后可万不能再这么叫了,若是给旁人听了,怕是不好。”
苏相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既如此,如今我们该考虑的却是明日的宴会了,我早已邀请了太子,可事出突然,我还得细细想想要如何去做才是。”
丞相夫人点头。
“可是这女儿毕竟没有好好教养过,她这一月来所学也不知怎样,若如此明日可该如何是好?”想到这些年来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大女儿身上,原是白费了心力,真正的凤凰反而没有认清,白白浪费了这许久的年月。
闻言,丞相夫人只将苏锦桐这一个月来的事与苏相细细说来,苏相心中也渐渐有了底,开始琢磨起了对策。
不知接下来苏相与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只知当日苏相就举办了家宴,将府中所有的子女,包括苏锦桐都聚在了一起。
“今日把你们兄弟姐妹几人都叫来,只因许久都未曾像今日这般共聚一堂了,也因为明日便是桐儿的及笄之礼了,虽然母亲知道,明日你们定是要一同为桐儿庆贺的,可到底还是有旁的人在,没法子像今日这般自在地说些体己话。如今看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共聚在此、相处得又如此融洽,你们父亲和我这么看着也实在是心中欢喜!”丞相夫人端方地坐在苏相身边的高位之上,不急不缓地说了这么一番话,不仅强调了自己嫡母的地位,更是将那些子女们敲打了一番。
基本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能够明白丞相夫人话中的意思,不管心中究竟是何意,起码面上都过得去,因为他们清楚,此番是苏丞相将他们唤来这院中家宴,自然这其中也有他的意思。
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一颗能够审时度势的玲珑心,起码坐于这席上最末尾的不知哪位姨娘生的女儿就看不清楚事实。
只见她面上尽是不甘与愤懑,而坐在她一旁的另一位小姐则面上尽是担忧地拽住她的衣袖,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可她似乎并不领情,一把甩开了那位小姐的手,腾地站了起来。
“父亲母亲,容女儿直言,我二姐从小便因体弱多病,被送往温泉山庄静养,十五年未曾回过家,便是我们一众兄弟姐妹也从未见过,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怎么就能说成是父亲的女儿?瞧她那副狐媚样子,还不知道有何等下贱的身份呢!”这位小姐实在是伶牙俐齿、心直口快,只是这脑子却委实不好。
她当着众人,当着父母,说这么一番话,自以为能下我的面子,殊不知,这次下的却不是我的面子,而是父亲的面子。
故而我并不搭腔,而母亲见状却已是心头一怒,虽仍旧柔声道,可面上却只是冷了下来:“妍儿,你这般说话,是对你父亲有什么质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那小姐听母亲这般说,心头一紧,却似是觉得机会难得,不能轻易放弃,并不预备着住口:“母亲,女儿只是……”
还不等她说完,苏丞相便打断了她:“够了,以后都不许再说这样的混账话!不只是你,所有人都要记住,容儿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相府,她只是身体太弱,才会一直在家休养,你们之中要是有谁在外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毕竟在这个相府中,真正的家主还是苏丞相,他才是真正掌握着大局的人。
父亲一般并不会管内宅的事情,除非是非常大的事,而在这个偌大的相府有了掌管内宅的丞相夫人以来,他只有一次插手过内宅之事,便是我,一个命带不祥之人,被他和母亲所厌弃,而被放逐在这府中自生自灭。
而这便是第二次,而这仅有的两次无一不是有关于我,有关于我的身世。
其实,如果可以像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平安富贵地长大,每天只用想着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只想着满足自己更多的欲望,做一个势力之人,那也并非我所想。
如果不是生于这样的家庭,如果不是身负这样的身份,只做一个这世上最为平凡之人,满足于每日的温饱与重复,那该有多么幸福。
如今虽是因为慧济大师的话我的生活暂时有了保证,只是明日未尝不是更大的困局,明日只怕不仅仅是为我庆贺生辰,更是要利用我与其他家族交好,而最好的手段便是联姻。
我有预感,在不久之后,我将离开相府这个囚禁了我十五年的牢笼,可我却并不知道,将要去到的另一个地方又会不会是将要把我囚禁致死的牢笼。
可既然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那么日后的事,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次的家宴,虽然有个冰冷的开头,可是总算有了一个和谐点的结尾。
后来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一些酒,醇香的酒液催化了席上的气氛,渐渐地大家都不再拘束,也开始可以如同一般家庭的兄弟姐妹那样聊天。
而我也是饮到微醺,虽说不至于失了仪态,可到底不再如平日处事那般谨慎小心。
醉眼朦胧之时,我感觉自己就仿佛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家里的女子,和自己的骨肉至亲、兄弟姐妹在一起,开心无比。
虽说想是这么想的,可心里暗暗明白,这不过是一切的黑暗肮脏之上的那层华美的布,掀开便能看到一切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