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山路姜泽走了无数遍,所以摔下来的时候他很惊讶,可能是因为今早的雾太浓,可能是犹豫的脚步被山路拒绝踏入。
现在,他跌在地上,举目望去是一片漆黑。他四处摸索,摸到一面墙,墙的质感像是古老的长着苔藓的石砖。他扶着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动,大概摸索出这是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中央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是一个大盒子,或者说,棺材?他摸不到天花板,但就他摔下来时的感觉来说,应该不高。
他打了个冷战,感到毛骨悚然,不会是闯进人家的墓室里了吧?
这时,房间中央的棺材亮起一道幽光,一个透明的身影渐渐凝练、升腾,化作一年老道士模样。身影睁开眼睛,是空洞洞的黑色。
姜泽的冷汗浸透了里衬,他在发抖。他感到眼前的鬼魂在注视着他。
那鬼魂渐渐逼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盯着姜泽。他忽然开口,说:“老夫名唤御海仙君。三百年前,吾死于魔教之手,本了无烦恼,惟恨无人以继,故留一绺残魂于世,望传毕生心法与有缘人。
三百年了,所幸还是遇到了你,有缘人,可否了却我这一桩遗愿?”
姜泽强压住恐惧,略一叩首,起身说:“鄙人该死,扰了阁下清净,阁下好意我已心领,只是鄙人实乃一贱村夫,无意修仙,唯有拜谢,恐求阁下放我出去,他日必立碑建寺以报。”
鬼魂沉默了一会儿,说:“恐怕不能如贤弟所愿了,这空间原是我的心愿缔造而成,四面闭塞,上下不通,只有我的心愿达成,这片空间才能消失,贤弟才能出去。”
鬼魂的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但姜泽却从话里听出威胁的意味。
“望贤弟三思。”说完鬼魂便消失了,留下满房间的寂静。
“这种来路不明的机遇才最要人命啊。”姜泽想起松仙自顾自说的那些故事,许多是江湖爱恨,大多源于机缘巧合,却也有不少,是贪图捷径的少年因为伪装成机缘的陷阱形神俱灭。
既然出不去,索性借此机会理理思绪。
黑暗模糊了时间,姜泽腹中那渐渐加重的抓心挠肺的饥饿感成了时间新的度量。
人往往只在最接近死亡时才会开始认真思考生死。十年前那场火灾后他为死者而活,他渴望为死者而死。松仙救下他时他只渴望活着,仇恨是疯长的毒草,很快掩盖了后一种渴望,掩盖之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死去,他无数次梦到,他倒在血泊中,满身是自己和仇人的血,他在快意中死去,却在惊悚中醒来。
他或许确实是怕了,却恐惧于承认恐惧本身,这是对逝者的不敬。
可就此赴死,不亦是对生者的不义?
姜泽躺在冰凉的石砖上,在临近死亡的地方思考生死的意义。
回想过去,他在仇恨中走了十年,可除去时有的噩梦,他过得并不十分辛苦,时间是一片沙漠,无论投下的那捧沙子浸了多少血泪,终究不过一粟而已。行走在荒芜里,如何让最初的愤怒始终鲜活,跳动在稚嫩的心脏?
回忆。无数次的回忆。他把沙子连同血泪含在嘴里,苦咸刺痛他的唇舌,他借此不向时间屈服,去奔赴灼热的落日。
可落日太远,脚下的粗粝太过滚烫。他听到一个声音呼喊着他,幻觉是这类呼唤通用的称谓,它们引你去往徒劳的歧路,令你向幻梦睡去。
可这声音锲而不舍,描绘着荒漠之外的景象,告诉你落日之后,还有月亮。前方不必是黑夜,月光不会灼伤你的皮肤。你启程时肩披的那片霞光,曾经也伴着星星,歌颂月亮。就此回头吧,你有多久没好好享受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一次次的重复,不管姜泽多少次弃之不顾,直到有一天,他恍然发觉声音的主人就在自己身后,为他留一条后路。
他转过头来,口中的沙砾吞咽下肚,却不刺痛,只是淡淡的咸味犹如眼泪。
可是回头又有何用,他就要死在这里了。那幽魂在黑暗里等待他的躯壳空出,如同秃鹫。
他哭了,对死亡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渐渐令他的血液冷却。
忽然,他见到一丝刺眼的光。
“我说怎么到晌午都不见你人影,原来在这儿啊。”
姜泽的眼前闪过一片白。等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久违的光明,才看见那白色原来是松仙的袍子。身下仍是草地,所见无非山林,那墓室荡然无存。
松仙的手上躺着一块玉坠,他把它举过头顶,在阳光下细细观察这玉坠的成色,接着,他把手放下,再一用力,那玉的色泽便暗淡了不少,在松仙手中颤抖。
一团黑气自玉坠中升腾而起,化作御海仙君的模样。只是这次,仙君怒目圆睁,咬紧牙关,再无先前居高临下的威仪。
姜泽惊讶地挑了挑眉,竹君脸上却无变化,手上力道不减。
御海仙君像是看清了松仙的样貌,忽然大呼:“饶命!金尊饶命!”
玉坠停止颤抖,松仙把它放到眼下,盯着仙君的幻影像是在回忆。而后者则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姜泽看现在的情形,心里识趣,便往屋里走。经过这么久的折腾,他身心俱疲。
松仙拧着眉头,苦苦地在他几百年的记忆里搜寻眼前这落魄老头的印象。仙君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有了些希望,说:“金尊大人,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齐天门第八任三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