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作恶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害怕受到惩治。如果惩治的很轻,很多原本不作恶的人就会作恶,不贪腐的人就会贪腐。道德很好,但需要时间,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德可期,不可恃。也许还需要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天下之人才能够人人道德高尚,才能够依赖道德而不必依恃法治。而法治可以立竿见影,解决眼前大曌膏肓之危。解决了眼前,也必然有助于长远,毕竟明天之基础在于今天,在于现在、当下。若是有人反对严明的律法,一味强调宽和,朕就要怀疑他的私心了。”
“继续你所说的对百官的宽和与仁爱。对百官的宽和与仁爱,百年下来,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官朱门酒肉臭、百姓路有冻死骨,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拼死一搏。”
“等老百姓揭竿而起,大曌亡了,诸公就又会长吁短叹地说是气运、天数,其实老百姓揭竿而起就是被贪官污吏、特权权贵逼迫的,因为这些人的每一分飘没、常例、分润,每一分偷逃的赋税,都是民膏民脂、是老百姓的血汗。贪官污吏飘没分润的常例多一分,老百姓的血肉就少一分,特权权贵少缴万顷田赋,老百姓就要多缴万顷田赋,这些特权权贵们胖一分,广大老百姓就瘦一分,所以,这皇朝轮转更替的气运天数就是每一个贪官污吏、特权权贵亲手造成的。朕说的对不对?”
王战连番论述并非声色俱厉,但目光却如利剑,一眨不眨地看着房壮丽。宽和与酷烈之辩至此清晰无比。
面对皇帝的目光,面对皇帝因果清晰的质问,房壮丽口中苦涩难言。在皇帝简明的话语、清晰的道理之中,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思考就能辨明,其中的因与果是无误的。他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臣,怎会听不懂?他一生之中从未被人这样质问过,也从未想到一生所学,面对不读书的皇帝的质问竟然无法回答,更未想到一生奉为圭臬的宽仁用之于官场中,对老百姓竟是如此罪孽深重。
“贪腐祸国,特权祸国,只是如此就该动用剥皮实草这样的酷刑吗?”房壮丽想不明白,却又出于本能的抵触,一时心乱如麻。
“朕再来问你,张居正的《考成法》能说是酷烈不仁吗?”
“这......可称严厉,但不能说是酷烈。”房壮丽只能如实回答。
“没错,仅仅是严厉而已。张居正的《考成法》不过是将治政行为明确下来、将考功标准明确下来、不再仅凭考功官员与上官一张嘴的说辞来确定功过而已。这明明是好事,可以让做实事的官员的功绩不会被抹杀。结果怎么样呢?有谁还在认真的实行《考成法》?看看田赋就知道,是不了了之了还是名存实亡了?完全无关酷烈的《考成法》,还不是被悄无声息地束之高阁?由《考成法》便可看出,在为国尽忠、为百姓尽力上,我大曌百官还有很大提升的余地,这也便是田赋收不上来背后的原因。”
王战知道,读史之人大部分都说“传庭死,大明亡”,其实在他看来,广义来说,《考成法》名存实亡之后,大明就注定了灭亡:考成法还能执行的时候,无论田在谁的手里,至少五六成的田赋还能收上来,考成法废弛之后,田赋能收上来的也就三成左右,而且还大部分压在穷民头上,就比如辽饷,哪个士绅富户真的分担那每亩二三钱银子了?还不都是压在无钱无权的穷百姓头上?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穷民揭竿而起、殊死一搏。
此时将完全无关酷烈的《考成法》也被废弛的结果拿出来说,更令人无法反驳,更能令群臣正视从不肯正视的朝政现状。
“而且,从《考成法》的废弛朕就看明白了,能让贪官污吏以至于整个特权阶层认可的宽仁,只有一种,就是不要对他们有任何约束、任何考核,允许他们肆无忌惮的贪赃枉法、允许他们堂而皇之地的凌驾于国法之上、不纳税赋、享受种种优待特权,允许他们像吸血蛀虫一样蛀空整个国家,并且他们的种种凌法特权还要传诸子孙。他们只想让律法为自己所用,欺凌侵夺百姓,却不想律法为百姓所用,他们只想让宽仁落到自己身上,对老百姓却是酷烈无比。”
王战将贪官污吏、特权权贵鼓吹的所谓“宽仁”的内涵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揭露得亦是毫不留情。
御座之下,或是愧色,或是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