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床头犁地
在阴暗的小屋里坐了没几分钟,孩子们就嚷着在屋里憋得难受,还凉嗖嗖的!一个接一个跑出了小屋,在外面的铡草棚里疯玩。白文格詹五一还小心翼翼地走到雪亮的铡刀旁,试着去掀动那铁青色的沉沉刀柄,被跟出来的老头子厉声喝住了。
其实,左立群更喜欢夜班。这样,他白天可以在库房堆放木耙、铁锹、红柳筐、扫把和撮箕的一间小房子里,安安心心睡个囫囵觉。除了麦收、秋收时节,库房的大院子里,还算安静。
每每添完最后一筐夜草,整个马号里只是一片“咯哧咯哧”的嚼草声,偶尔也有牛马喷的响鼻声,和牛马甩尾时碰到栏杆的声音。高墙上漏出四片乌蓝的长方形天空,有时也是银白色的,甚至还会有三五颗小星星装在里面。左立群便提着那盏昏黄的旧马灯,慢慢穿过长长的,阴湿的洒着碎草节的走廊,还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老腰。
进了小屋,将马灯放在小木箱上,把马灯的火焰拧到最小,他这才歪倒在床上。
在昏暗中,他从枕下摸出一根早已卷好的莫合烟,“嚓”地一声,屋里亮了一下,于是,整个小屋便充满了呛人的烟气儿。然后,他蹬掉鞋,拧灭灯,舒舒服服地伸直双腿,靠在被垛上,红红的火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
挑水、扫圈、铡草、喂养,从傍晚到深夜,累得够呛,只有现在,他才能放松一下自己。可是,头一挨枕,并不能马上睡着。于是,躺床上,抽着烟,静静地胡思乱想,是他最好的催眠办法了。
刚来连队时,他上白班,每天夜里,更睡不着,夜夜,脑瓜子里回旋着大大小小的问号。用从前在南泥湾时的一句当地老话,夜夜在炕头犁地。
虽说到这个连队快三个月了,可除了孩子们,他接触的人,实在有限。好在连队领导也不怎么难为他,只要喂好牛马也就没人管了。
五个儿女半个月轮流来看他一次,带点干粮来。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一种饿病,那还是在战争年代得的。这种病,一饿就发!发作时,全身抽搐,大汗淋漓,不省人事。但是,一旦喂点干粮,灌点水,饿病便立刻停止了。所以,哪怕是自己家里的人少吃几口,也要省下父亲的救命干粮。
之前他总是把自己那点相对其他人还算丰厚的工资,大部分用来向私人买余粮,或托人从阿克苏买饼干了,倒用不着家里人从牙缝中给自己省粮吃。但是,自从被撸到连队后,工资降为农工级,每月那点钱只够日常零碎开销,哪有余钱去买额外的粮呢?为此,他常常感到对家里人内疚,是自己的大肚罗汉连累了他们啊!
一想到明天是礼拜天,他心里就有些发慌。礼拜天,连队的食堂,只开两顿饭。而自己枕头下那个旧军用挎包里的几块黄脆脆的干包谷馍片,已荡然无存,早被那些和他混熟了的小子丫头们偷偷摸去做了零食。
明早九点开饭前,自己碗里还省下了小半拉包谷馍馍,好充充饥。可明早九点到下午九点之间,光靠一个馍馍、半碗菜是顶不住的。如果明天,那五个孩子里能有一个送来馍倒好,可万一送不来呢?
唉,为了这几个孩子,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啊!
自己哈马斯认了。其实,当时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说啥也不下连队。这倒不是自己怕劳动,而是有点想不通。由于自己出生贫农,16岁参加八路军,屡立战功,在此之前没犯过什么错误,偶尔去连队呆个半天检查一下工作倒没啥,凭啥要去三同?!
说自己以权谋私,其实也就是为自己最小的儿子谋过一丁点私,那四个女儿千真万确是她们自己努力工作的结果。当时,儿子找到自己说什么也要调出那个连队,自己一再问为啥?儿子却咬紧牙关不说,末了,竟含泪跪在自己面前。没办法,自己心一横,允了。
按理说,自己这样的一场之长,调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况且,场部几个领导早已这么做过,可他一直严格要求自己,怕败坏自己的形象。所以,当大女儿暗示时,自己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从此,没人敢向他稍稍提一下工作调动的问题了。
可,这次,他破例了。把儿子,从十五连调到了汽车排。湖南籍贯的儿媳妇呢,也早已甜甜蜜蜜地暗示过了。也罢,于是,把她调到了场部百货商店站柜台,那可是多少人眼红的地方啊!
说自己大操大办,其实,当年总共不过请了四桌酒席嘛!而且,还是自己手下的,那些如今的他们怂恿的嘛!
说句良心话,礼是收了些。人家提都提来了,硬叫人家提回去,那不是成心给人家没脸么?!可是,公家的钱物,自己是千真万确一分一厘都没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