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去长脚家

蔡家那辆七八成新的黑亮小汽车，拉着两口子穿街过巷。一路上，越往闸北方向去，街边、路边的楼房就越矮、越稀少，柏油路变成弹格路，弹格路变成沙土路。

五十多分钟后，小汽车驶入苏州河北岸闸北的天目中路共和新路，放慢速度，拐向一座旱桥南段的西侧，进入一条南北向、宽敞平整的柏油路，路两边各站着一排碗口粗、墨绿枝叶间悬垂着一绺绺茶咖色长胡须的小叶榕。

双行车道的街道两边，依次站立着食品店、杂货店、百货商店、浴室、理发店、旅馆、新华书店、人民银行、邮电局等，还路过了小学、幼儿园、排水泵房、公共厕所，甚至，一座小型公园。

在路过公共厕所时，张克豪叫停了司机，两口子刚才在蔡现金家就有点憋不住了，这下终于痛快了一把。

小车继续缓缓前行。没几分钟，在一片三十多栋五层高、火柴盒般的乳白色楼群前十米开外，小顾司机把车停下。

小顾指着灰色楼群前一个书有“蕃瓜弄”红字白底铁牌的简易门，热心道：“看到哇？那片新崭崭奶白色五层楼，就是工人新村，也就是新蕃瓜弄了！那群新楼北面那一溜趴在地上、像是一条灰不溜秋长龙额，就是原来的老蕃瓜弄。蕃瓜弄原来是一个自然村，叫姚家宅桥。你们看，那个新门简直就不叫门，就是个布告牌一样，人人可以随便进出。你们问问那门里门外进出的人，打听一下你们朋友屋里厢额具体位置。”

两口子千谢万谢，和他告了别。

两口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像是拉了一条横幅的楼门：两根五米多高的腕粗铁棍分立两边，一块半米高、四米长的白漆铁片悬挂铁棍两端，白漆铁片中间书红色“蕃瓜弄”三个大字，白铁片右下角有一行黑色小字：1965年12月。

这座门，四面透风，没有大门没有锁。这告示牌的大门下，自然也没有看门人。男男女女们，随意地进进出出着。

大门里面，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五层楼，一览无余。大门西侧，有一片光秃着枝条叫不出名字的腕粗树林。看来，这片林子是随着新起的楼群，新种的，不超过两年。

“阿拉去那棵没人的树下吃点东西，再去打听吧。”王眉娥拉着臂弯里?着沉甸甸藤篮的张克豪走到一边，悄笑，“阿拉快饿得塔西浪了！”

“我早前心贴后心了！”张克豪跟着她，来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

“咱们只吃一块蛋糕，另外一块给孩子们带回去吧？那两瓶汽水，哈马斯给孩子们带回去吧？你的水壶里还有点水哇？”王眉娥从黑挎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牛皮纸包，舔了一下嘴唇，笑问。

“还有几口水，咱们润润嗓子，就行。听你的，不过，你自己吃蛋糕好了！我不太饿，再说，我也不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张克豪放下提篮，晃了晃自己肩上挎的那只掉漆草绿水壶，靠着树干，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不饿？！你的肚皮刚才在人家屋里厢还出洋相呢！啊——张嘴，你一口，我一口，阿拉赶快吃完，好把人家长脚的东西送到他舅舅家，近在咫尺了！”王眉娥将牛皮纸包打开，撕下纸的一角，用这小纸片勉强裹住这块直角三角形蛋糕的一角，将松黄甜香四溢的绵软蛋糕送到爱人嘴边。

“你自己吃，自己吃！”他躲闪着，推回她的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鼓胀的胸前，急得跺脚：“啊呀呀，侬勿要推来推去，耽误辰光了！出来这大半天，人家，人家的奶又憋又涨，硬得像块石头！哦不，简直是两个石桃，石头桃子，疼得来！幸亏冬天穿着棉袄，其实里面的棉毛衫都被奶水浸透了！阿拉赶紧回家，我好给群蛋子喂奶呀！”

“哎哟，我忘了这茬！好吧，咱俩一人一口，赶紧吃完！啊——，你先来一口！”他说着，抓着她的手，先把蛋糕塞她嘴里。

于是，两口子，你一口我一口，只两三分钟，这块小蛋糕就灰飞烟灭了。当然，最后一口，他硬是喂到了她的口中。

吃完蛋糕，喝光军用水壶里的几口水，抹抹嘴，小两口心满意足地，向蕃瓜弄大门走去。

可能是午饭时间，进出大门的人，稀稀拉拉没几个。倒是空气中此起彼伏地飘散着菜肉香、炝锅的油烟味，和离得最近那栋楼里“滋啦啦”的热油声，刺耳的刮锅底声。

他俩向依着门框晒太阳的一个须发花白老头子打听，人家告诉他们，很简单，这个新蕃瓜弄一共31栋，他们要找的27栋，肯定在最后几排，进了大门，一直朝里走，就行。

于是，他们迈过那道象征性的大门，向新蕃瓜弄里面走去。

他们进门后没走几步，就看到一长溜灰色、破破烂烂、门楣只及大人胸口的低矮草房子，比邻高大气派漂亮的新楼房群而立，像是一条趴在地上的灰色长虫。

他俩驻足，皱着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条灰色长虫，或灰色长龙，这些所谓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