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老婆对对对！阿拉开路！”张克豪握起王眉娥冰凉的小手，在法国梧桐的街上小跑起来。

小两口倒了两次电车，大约四十多分钟后，终于站在了区新华路167号，街角僻静的一排法国梧桐街树下。上海冬天难得的浅蓝色晴空下，一串串米黄色的毛球球趴在光秃秃的枝条上，静静地沐浴着温暖的冬日阳光。街上，来往的人不多。

他们打量着眼前大门口百春里155弄的镂花铁大门，大门里一排排三层楼高的别墅群，肃立眼前。

这一排排临街而站的三层别墅，每栋别墅就是一栋小洋楼。每栋楼，双坡青灰瓦屋顶，白色水泥拉毛墙面，山墙、正墙上均露出黑色木构架，屋脊开有红瓦老虎窗。那些长长短短的黑木条，把坑坑洼洼看似粗糙但充满立体感的乳白色墙面，划分成横横竖竖、大大小小的长方格，使整栋三层高的楼体由灰、白、黑、红四色主宰，显得肃穆清丽、简雅大方。

“啧啧，太漂亮了！格房子，听菜包子说，他家住的这栋小洋楼，实际上也是石库门的一种，只不过比阿拉天缘里先进点。原来是1925年德国人造的，德国侨民住的，后来改装了自来水和抽水马桶，还有雪白的大浴盆呢！抗日战争时期，他爷爷卖了浙江老家的土地，携家带口涌向上海，花了五百根金条买下了这栋楼。不过，不像我家天缘里，一栋住八户人家，他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自噶住这个楼！他们蔡家他爸爸那辈，他大伯是外滩边上美国有利银行的董事，二伯是国民党党员，开着一家有六百多工人的大棉纱厂，他爸爸是老三，帮着他二伯管理纱厂。上海解放前，他大伯带着他爷爷奶奶一家子跑到了香港；二伯一家人飞去了台湾；一个姑姑嫁给了美国人，跟着去了美国！他爸爸带着三个老婆和十个儿女，留在上海。你晓得他爸为啥没走吗？”王眉娥看着他，歪头笑道。

“他爸得重病了，一挪动，对生命有危险？”

“不不不！侬呀，想象力太贫乏！平时的机灵跑哪里去了？”

“他爸胆大包天，或者很进步，所以，不怕共产党？”

“擦着点边了！他爸倒不是胆有多大，也不是有多大进步！反正，就是有点进步，有这点进步还是因为——”王眉娥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因为他爸的第二个老婆是个纱厂女工，那女工漂亮得来！”

“看来，这面孔漂亮，果真能打破阶级界限啊！”张克豪感叹道，“和我亲奶奶的命运有点像呀！那么，后来，这个漂亮的纱厂女工，有没有变成第二个喜儿白毛女？！”

“那倒没有。这个纱厂女工，命算好的，成了菜包子的三妈。菜包子是他爸原配四个孩子中的老小。他三妈原先是住苏州河上小舢板船屋里的，那里是上海的贫民窟之一。听叽嘎说，他三妈一家，简直是穷人里的穷人！他三妈凭面孔嫁给他爸后，三个老婆中，他爸一直最宠爱她！不过，她也没有作威作福，她对家里的佣人比较和善，路上碰到纱厂以前的小姐妹，哪怕自噶穿得漂漂亮亮，也主动打招呼——”

“那菜包子三妈还算不错，没太忘本！不像有的穷人女儿做了地主小老婆后，生怕和从前的穷姐妹有一点粘连！”

“菜包子说，他三妈有个要好小姐妹是厂里的一个地下党，暗地里向她传播过共产党的主张。也许受他三妈影响，他爸对纱厂的工人比较同情，纱厂工人因为加薪闹罢工时，还为被抓到巡捕房的工人说过情。他二伯就不同了，对工人比较狠、刻薄。当时，上海好多工厂有个规定：女工不准生孩子，不准带小婴儿上班！女工怀了孕，就像犯了弥天大罪似的，要遭到开除。女工们怀了孕，只好偷偷用布带把肚子捆扎得紧紧的，不让人看出来。有的女工临盆前，资本家还逼着她们干活，结果，不小心，就把孩子生在厕所里——”

“啧啧，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了！在重庆北碚时，只听得好些恶霸地主残酷压迫贫雇农的恶行，没想到好些资本家的没人性，比起恶霸地主一点不差啊！”张克豪禁不住皱眉咂舌。

“地主、资本家基本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呀！当然，像李鼎铭，还有你爷爷那样的开明地主，像陈嘉庚、荣毅仁那样的红色资本家，也不是没有，但——”

王眉娥看了爱人一眼，感慨道：“可是，就整个地主阶级、资产阶级而言，压榨剥削是本性，否则，他们的妻妾成群奢靡生活从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