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双泪垂

张克豪王眉娥夫妻俩一路说笑，一路在支弄里穿行。

“傻蛋，快看，这里有绿叶似的东西，哎呀，小草！是小草，不知道名字的小草！小草，绿色的小草，青青的小草，绿绿的小草！姆妈呀，现在，现在就看到小草了，冬天里的小草！哇，想不到，根本想不到呀！我以前在上海时，就从来没注意到过！”突然，王眉娥低头连连惊喜道。

“就像你前面讲的，尽管上海的冬天，能看到有绿叶的树，可那绿叶绿得发黑，没有生气！上海的冬天，很像塔里木的深秋。到了塔里木后，我才对绿色就特别敏感！我以前在上海冬天，就没注意过嫩绿的小草、鲜绿的小草。现在，看到了！看到嫩绿的小草了，说明春天到了！哎呀呀，美得来！太意外了！这样冷的天，我竟然看到青青的小草了！”只见王眉娥抱着孩子，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不住喃喃着。

张克豪顺着王眉娥的目光看去，果然，前面几米远的弹格路上，几块巴掌大小石块间的碎煤屑里，竟然拱出了三五茎豆芽般的青青小苗！叫不出名字的小草！

他开心道：“聪妞，其实，一点也不稀罕！在阿拉重庆，除了柳树，冬天的柳树在重庆也没有叶子、枝条光秃秃的！其他树，基本上哈马斯是绿色的！不过，就像你说的，虽然是绿的，却是墨绿，绿得没有生气，像是秋天的树，而不像春天的树那么青翠碧绿。阿拉重庆的冬天，也能看到青翠嫩绿的东西！比如说，这个时节，我家门前我们红星公社地里的豌豆苗、胡豆苗，哈马斯是青青的！唉，要是咱们塔里木在冬天里，也能看到绿色就好了！”

“哦，我差点忘了！塔里木冬天倒是也能看到绿！我住集体宿舍时，冬天在窗台上，把白菜疙瘩放在碗里，放点水养着，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十来天，白菜头就长出几片小小的嫩绿叶，抽出细茎小黄花了！”她自豪笑道。

“哈哈，那倒是，白菜叶是绿的，白菜花也是花！”

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几丫青绿可爱的小草，夫妻俩回望了几眼，依依不舍地，继续穿行在迷宫羊肠似的天缘里支弄中。

夫妻俩一前一后相跟着着，走了十来分钟。突然，三个?着筐子篮子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从对面走来。他俩赶忙侧身，让到一旁。

就要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个妇女突然惊喜叫道：“眉眉，是眉眉哇？啊呀，真是眉眉呀！”

王眉娥把襁褓挪向一边，朝斜对面这个一头齐肩微波浪卷发，着墨绿格子粗呢子短大衣，穿卡其色裤子、雍容优雅的中年妇女看去，不禁惊喜颤声道：“哎呀，姆妈！我是眉眉，我是眉眉呀！姆妈，我回来了！我从XJ回来看侬了呀——”，她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王眉娥抱着孩子冲上前，眉娥妈妈也挎着篮子紧走几步过来，母女俩站在相距半米的地方，两人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眉娥妈妈放下菜篮子，拉过女儿，接过襁褓，抱起熟睡的小英姿，熟练地轻拍着，泪流满面，惊喜道：“眉眉，真是阿拉眉眉呀！侬从XJ回来了呀！啊呀呀，侬黑了，胖了，我差点不敢认侬呀！侬离开屋里厢时，是一个人，现在，都有小毛头了！自从晓得侬今年春节要回家，格一个多月来，我和侬几个妹妹在屋里厢天天日盼夜盼——”

“姆妈，我也老想你们呀！从连队指导员批准阿拉探亲报告，我几乎天天夜里就没睡过安稳觉，夜夜想着见到姆妈妹妹额情景——”，王眉娥的泪在脸上淌成了两道小溪。

“眉眉勿要哭！从侬来额家信里晓得，侬一家子就在格几天要回家了，全家人也没睡好过觉！除了去年9月侬二妹开始在向阳百货商店站柜台，每天除了晚上不回家外，我每天在里弄托儿所忙外，侬三妹四妹天天去弄堂口额大门口去，眼巴巴地看你们回来没有？也就是最近格两天，其他人忙里忙外收拾房子，对了，害怕住不下，大前天一早，侬阿哥买了木料、钉子，请了个木匠开始搭阁楼。昨下午，阁楼基本搭好了，今天侬哥哥忙大半天，把边边角角额毛刺搞平，对了——”眉娥妈妈腾出手，抹了把眼睛，深情地看着女儿，“眉眉，侬哥哥格礼拜一到屋里厢，从南昌回来快一个礼拜了！”

“姆妈，我哭，是开心得来！哥哥也回来了？！太好了，我快六年没见到哥哥了！”王眉娥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惊喜叫道。

“侬阿哥当然回来了，伊也快三年没回家了！对了，伊还带着侬嫂子侬侄儿侄女呢，他们一家四口都来了。侬嫂子伊拉三个，侬还没见过呢！侬走了快四年了，侬大哥比侬早走两年。侬大哥离家六年里，回来两次，侬可是快四年了，才回来一次——”眉娥妈妈说着，眼泪“哗哗”下来了。

“姆妈勿要哭！南昌到上海一千多里，可是阿拉塔里木到上海九千多里啊！塔里木离屋里厢太远了哇，哥哥在江西近多了！其实，我也早就想回家看姆妈呀！”眉娥从大衣兜里摸出手帕给妈妈轻拭，自己的眼睛却又红了。

“侬姆妈额眼泪，是喜泪呀！这下好了，阿拉一大家子好过个团圆年了！里弄居委会的李主任，晓得侬最近要从XJ回来，家里最近两天在搭阁楼，硬劲要我早两个钟头回家忙屋里厢，谁叫侬是阿拉整个天缘里三支弄唯二两个去支疆的呀，是阿拉三支弄的光荣！听说92号那个男生当年坐火车出了上海，才第三站，到南京过长江额辰光，火车上了轮渡后，伊就偷偷跑回来了！眉眉，侬是阿拉里弄额骄傲呀——”眉娥妈妈欣慰笑道，“今天27号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侬勿小要看阿拉57号前年3月支弄办的缝纫铺，也就是个集体小作坊，其实，阿拉也和里弄那些在正式工厂一样抓革命促生产，一天三班倒，忙得四脚朝天！哦哟，小英姿呀，哪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