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鹣鲽情深
好一会儿,王眉娥才移开自己有点发烫的脸,缓缓道:“反正,我就是这么认为香港的。尽管,我家在旧上海生活得还可以,但,我不喜欢旧上海,有钱人的销金窟天堂,穷人也就苟延残喘。我喜欢劳动人民扬眉吐气当家做主的新上海!你不晓得,我很小就见过死人!我三岁多时,就见过死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死人,三岁?!”他惊呼。
“嗯,我现在一想起那个画面,还心有余悸呢!”她皱眉,“我家门前的复兴路上,解放前,我亲眼见过倒在街头法国梧桐下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穷人,还有穷人的小孩。
我过完三岁生日不久的一天中午,我家小保姆小青姐抱我出了天缘里大门,去街边法国梧桐下晒太阳。出门不久,就看到一棵树下围着一堆人,小青姐抱着我挤进去看热闹,姆妈呀!小青姐吓得大叫一声,双手发抖,啪嗒!一失手害得我掉地上,右额头摔了个大青包!我哭得哇啦哇啦!
当时,我看到树底下躺着一个洋娃娃那么大的小孩子,脏兮兮、光身子、有小鸡鸡,可是没脑袋!他脖子那里流了好多血,旁边地上有好多血点子!小娃娃躺在一块破了好些小洞的蓝布上的稻草里,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紧握着,蜷缩着两条脏兮兮的小腿,有一条只剩半根,脏兮兮皮包骨的小胸脯小肚子,有点发青发紫——”
“别说你小青姐,我也毛骨悚然!”
“可是当时,我并不晓得害怕,只晓得额头疼得结棍。边哭,还边问,小青姐格小毛头脑袋哪里去了呀?
小青姐从地上抱起我,拔腿挤出人堆好远,才揉着我额头上的大包,小声吓唬我,不准哭了!回家不准给爸爸妈妈说刚才看到的东西,否则,我脖子上的小脑瓜也会被野狗叼去吃了!也会变成死人!
我抽泣着问她,啥是死人?她说,死人就是,眼睛一直一直一直闭着,再也睁不开了!在格世界上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再也恰不上红烧肉、红烧狮子头、葱油开洋面!于是,我答应她不告诉爸爸妈妈。回家后,小青姐告诉我爸妈,刚才在弹格路上抱着我散步,不想,被一只野狗撵着了,跑回家时,不小心把我的脑袋撞到了墙角上——”
“哈哈!你这个小青姐挺能编嘛!”
“不怪她,不编没法交代呀!那次,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见死人,而且,是个死娃娃!第一次,对死人,有了活生生的记忆!以后,我又在天缘里大门外的法国梧桐下,看见过好几个死人!不过,那些哈马斯是大人,有穿着百衲衣怀里抱着破碗的的白发老太婆,有带着破毡帽拉黄包车扑街的中年男人——”
黑暗中,她停了片刻,把头拱向他宽厚的胸脯,幽幽地:“傻蛋,你不晓得后来还有更不可思议的——”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傻妞别吓阿拉哟!哈哈,不过,你老头子真要被身上缺这个零件缺那个零件吓倒了,我就不姓张!”
“傻蛋想哪去了?!这回不是死人!反正,丑女婿也罢俊女婿也罢,马上就要见丈母娘了!迟早得让你了解我家。”
“这可怕的事,这次,竟然是你家的?!”他吃惊了。
“别打岔!我12岁那年的一个夜晚,一觉被尿憋醒来,正要去门边的马桶里解手,突然听得布帘那边爸妈的大床那里有隐隐的哭泣声,侧耳细听,是妈妈在轻声哭,爸爸在轻声劝。
那时,我爸爸刚肺病治好出院不久,躺在家里继续休养,家里的日子突然拮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