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你哪能叫花痴,又不是女的!你困了,你先睡吧。我哪里睡得着呀?天天白天忙一日三餐、忙群蛋子,好在放寒假了,不然还得忙学校的一摊子事,只有煤油灯油干灯熄了,脑袋才能清净一下。一想到,只要买到从场部去阿克苏的轿子车票,随时就能出发回到我夜思梦想魂牵梦萦的上海屋里厢,就睡不着,兴奋得睡不着呀!”黑夜里,她闪着一双大眼,悄笑,“唉,只是难为你了,为了陪我回去,你不得不请45天的事假!”
“我有啥子为难哟!?!为了侬,阿拉两肋插刀都不怕,何况折点钞票!你睡不着,那,我给你揉太阳穴,揉着揉着,你舒服得慢慢就会睡了!”他果然探出两个手掌,在她一边一个的太阳穴上轻揉着,“再说,我也很想四川重庆啊,想我北碚的爸妈、兄弟姐妹,只不过没你想得那么厉害罢了!我58年十月下旬来的塔里木,九年多了了!该回家看看父母了。兵团领导就是偏心眼啊,你们上海人3年可以回家探一次亲,还报销路费,我们这些你们上海人嘴里的老波佬就只能10年探一次亲,否则,就得请事假、没工资!”
“啥偏心不偏心的?没有这些起码待遇,我们当年不可能来从大上海,跑到这塔塔里呀——”
“如果窝在你们那种七十二家房客的石库门鸽子笼草窝鸟窝里,我看,阿拉宁愿在这塔塔里,宽敞舒服些!”他撇嘴,打断道。
“嘿嘿,侬个酸狐狸!就算是鸽子笼、鸟窝,也是上海的鸟窝草窝呀!”她刮了一下他高挺的鼻梁骨,笑道,“再说,其实我家的石库门没你想得那么糟,等你看到它说不定会喜欢上它呢!”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了,眼皮耷拉了。
又一个夜晚,塔里木寒星闪烁的夜晚。
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摇摇她的手臂:“我还没搞清,你家的石库门,为啥会在法租界?那些石库门房子是谁造的?”
“没想到侬呀,对我的家嘎关心!说来话长,”她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轻笑道,“听我的高一历史老师讲,阿拉上海石库门房子是上海小刀会起义,还有太平天国时期,好些苏南浙北的城市被起义军攻破,很多地主老财、资本家官僚,总之,江浙一带的有钱人纷纷携家带口涌进上海各租界。于是,英国租界、美国租界、法国租界、德国租界、日本租界,对了,我家就在法租界,各租界修建了大片大片中西合璧的二层楼、三层楼的集体住宅,卖给或租给这些人——
“这么说,那些强盗还算干了点人事?”
“不能这么说!那些强盗造这些房子是给他们自己享用的,顶多分点残羹剩水给他们当狗腿子的少数中国人中的买办、官僚、资本家、地主豪绅,并不是专门造给中国广大老百姓享用的!离我家走路五分钟的复兴公园,还有外滩公园,这些公园门口曾经都挂着用中英文写着‘犬与华人不准入内’的牌子——”
“中国人和狗不得入内!这句话,我上学时,也听老师说过,当时也气得心口疼!”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但凡是个有点志气良知的中国人,谁不气呀?!”她眉头紧蹙,痛心道,“中国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却是二等公民,和狗一个待遇!英国还说过,上海是大不列颠在远东的一艘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这些西方帝国主义列强以为可以永远赖在上海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们没想到有一天共产党得了天下,把他们赶出了中国!
这帮强盗光是从1840年到1915年75年间,就强夺掠走咱们国家的财富有12.5亿多两白银啊!12.5亿啊!这些搬不走的石库门,还有外滩边上那些他们带不走的万国建筑,和12.5亿两白银一比,就是毛毛雨呀!”